离开威尼斯到翡冷翠是在似雨非雨的清晨。早晨六点半的运河少了平日里的喧嚣,站在桑塔露琪亚火车站门口吹海风,感觉像是江南的秋天。露宿的背包客们大多还在甜美的梦乡中游荡,而我则踏上了去翡冷翠的火车。火车开出威尼斯时,再次重温初来时的奇妙——车窗外是苍茫茫的大海,一望无际,感觉像是列车行驶在海上。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来时的落日变成了去时的旭日,整一派海上日出的风光。
一觉睡醒,窗外满目的海已变成了眼前漫城的山。好一个绿如其名的翡冷翠!
青年旅舍在赛哈格丽街(Via de Serragli), 穿过阿拉卡丽亚桥(Ponte Alla Carraia)直走便到。旅舍的房子是教会的,所以处处留着教会的踪影,进门上了窄窄的楼梯就能看见五彩的圣母花窗。Check in的房间像是传达室,白发老奶奶坐在书桌前,兴致勃勃地向两位年轻的背包客讲述着旅舍房子的历史。说到过去,老年人总会怀旧个没完。陌生的意大利语让我站在门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许久才不安地冒出一句:“抱歉打扰……”老奶奶没有70也有60,耳朵一点不背,听说我要check in(入住),便戴上大大的黑框老花镜翻起了大本子。从小到大旅行了十多年,投宿过的旅舍就算不多也有几十次,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老的老人做reception(接待)。这份看东西的认真是老年人特有的,而这把年纪还能说英语,实在是一种惊喜。
坐环城公交车上米开朗基罗广场,感觉就像行在通往灵隐的九里松。峰回路转,车子开到最高处,便是山顶广场。下了车,看见眼前的景象,情不自禁冒出一句多日不用的法语来:“Oh là là, c’est pas vrai!” (天啊,不是真的吧!)至于我在那个下午所看见的景象,我无法传神于万一。其实就算我在次日找遍翡冷翠大大小小店铺里的明信片,也没发现有哪张忠实记录了我所看见的美景。那一刻,我脑中只是本能地出现了两个词,就这,还只是借用当年雨果对大仲马的评价——“éclatante, éblouissante!” (精彩绝伦,光辉灿烂!)
说实话,生平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天是这样的蓝,一片片的云朵简直像是画出来的,四周全是青山,夕阳不遗余力地用金色的余辉照耀着眼前这被群山所环绕的红屋顶房子。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无疑是全城建筑的最高点,整座古城真是精致得不能再精致了。站在山顶俯瞰傍晚的翡冷翠,我的内心真是快乐得怒放如花。我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形容我对她的爱。我想大声呼喊,却怕惊了身边的人。徐志摩在《翡冷翠山居闲话》中说,在一个晴好的向晚上山散步顶好不要约伴,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人分心。我承认诗人说的是大实话,但眼见此情此景身边却没有可以分享的伴,却真太遗憾!当即想去找电话,却又舍不得将目光离开这比画还要美的风景。一直过了好久,才一步一回头地过了马路(生平还从未如此贪恋过所见的美景),在电话亭拨通家里的电话,语无伦次地向妈妈讲述这由景触情的欢畅。
站在米开朗基罗山顶,才发现,我对翡冷翠的私心并非平白无故。在来翡冷翠之前,一直以为,如果自己会喜欢这个城市,多半会是因为徐志摩。1925年7月,徐志摩在离开翡冷翠两个月后写下了注定要传世的散文《翡冷翠山居闲话》。10年前读到这篇散文时,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初中生罢了。那个时候,我像今天爱翡冷翠这般地爱着徐志摩,连同他那个过去了的不会回来的时代。如果说,徐志摩的眼是康桥教他睁的,那么我的眼则是徐志摩。徐志摩写完《翡冷翠山居闲话》又过了10年,便去云游天际了。80年过去了,当我站在米开朗基罗山顶俯瞰翡冷翠时,我想我能够体会当年诗人是怀着怎样愉悦的心情来回忆五月的翡冷翠的。借用诗人的话说:“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我不愿妄断翡冷翠得“文艺复兴时期第一朵报春花”的美名是否多少得益于这里优美的自然风景,但无疑,我却真是“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青草上歌唱,黄昏时跳跃——”假如翡冷翠那美丽的印象能“清风似地常在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