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能原谅我们所了解的事物,而没有原谅的和解是不可能的。
——迪斯蒙·图图
无论是君特·格拉斯还是Steidl出版社都应该料到,格拉斯回忆录《剥洋葱》的出版,将会使年迈的作家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纷争,他们无法预测的只是这场风波到底有多么汹涌。果不其然,2006年8月,《剥洋葱》上市前夕,定时炸弹准时引爆,人们狠狠盯住格拉斯的道德伤疤:他曾经在17岁那年参加德国纳粹的武装党卫军。不必追问这一军队属于什么性质,不必追问格拉斯在成为党卫军成员之后是否干过坏事情,他加入,并且将罪证隐瞒了60余年——这便足以使以下的批评具有充分的正当性:德国犹太人中央理事会主席莎洛特·克诺普洛赫说:“他对自己党卫军历史的沉默使他从前的言论变得荒谬不堪。”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夫·施多策尔说:“这一坦白再次证明了文学泰斗格拉斯是位天才的职业传媒大师。”——翻开德国近日的报纸杂志,相信此类言论还会如过江之鲫一样踊跃浮出浩瀚的水面。
有一个形容词来描绘德国的舆论现状,叫“压倒性的批判”。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的经典词组“痛打落水狗”。据记者的介绍与我在德国文学方面的阅读经验,格拉斯之所以遭遇如此猛烈的批判火力,多半因为他毕生坚守的政治与道德姿态:高调、苛刻、左翼式的激进。他树敌太多。报道以1985年德国总理科尔陪同美国总统里根参观比特堡的德国士兵公墓(该墓地埋葬着49具武装党卫军)为例,当时此举招致国际性的批评,自然少不了身临其境的格拉斯。《剥洋葱》的风波爆发以后,便有德国媒体嘲讽道,格拉斯本人也许就是墓地中的第50个党卫军。亦如德国文化部长贝尔恩德·诺伊曼所言,格拉斯一向将自己视为道德法庭,这下是咎由自取。
相应的辩护之辞自然为数不少,但我不打算在此一一引述。因为在我看来,对这些辩护,格拉斯可能会心存感激,可这决不是他所汲汲以求的。从1944年到2006年,他沉默了60余年,最终甘愿坦诚相告——如果他继续沉默下去,将这段恶的历史带进坟墓,又将如何呢?——却非维护或加重自己的赫赫声名,而只求一份心理的安宁。如《法兰克福汇报》的提问:“您本来不必写的,没人能强迫您写。”格拉斯回答:“我这么做,是我自个儿的强迫。”再如他的表白:“这种羞耻感使我背负了沉重的负担,让我非常沮丧。这么多年的沉默促使我写作这本自传,这段经历必须被公开。”他以剥洋葱的譬喻将自己一层接一层地解剖,最终剥开历史的真相,辛辣而残酷的内核令人们诧异,睁不开眼睛,甚至还掉下眼泪。但人们终究得选择直面。
现在,已近80岁的格拉斯开始了剥洋葱的工程。他将虚假的成分一丝丝剔除,犹如一块块割去自己心头的腐肉,直到真相完全袒露,失踪的事物完全复活过来。这是一个多么痛楚的过程。他说他很后悔,没能早点坦白,他一直缺乏那种勇气。但是,在生命的垂暮之年,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催逼之下,他敞开了自己充满耻辱感的心扉。这为他引发尖锐的批评与攻击,但我相信,这不会辱没他的人格之光芒,更不会辱没他在世界文学史与精神史上的崇高地位。他依然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作为作家,也作为道德准绳,格拉斯在我眼里仍然是位英雄。”“他是非凡力量的化身,这一点是不会因为别人在其身上发现的一点瑕疵而被推翻的。”格拉斯的同行,约翰·艾尔文与萨尔曼·拉什迪纷纷如是说。
有人认为,格拉斯“是想借此索取他自己恰恰拒绝给予别人的宽恕”。我得承认,格拉斯的忏悔是为了求得世人的宽恕,但决不仅仅如此。他首要的目的,是还历史以真相。真实乃是历史的至高价值。当格拉斯由沉默而言说,由隐秘而公开,历史之神已经宽恕了他。因为,“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这一诫命之成立,还有一个无法抹去的前提:没有真相就没有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