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离我家不远,沿着一条弯弯曲曲名叫弥陀寺路的小巷,两分钟就能到那儿。
菜场并不特别,别的菜场那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场景它都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对话声,不绝于耳;还有那浓重的气味,鱼腥味、烂菜味统统混杂在一起,时刻提醒你这是一个并不高雅和浪漫的场所。
为了给住校苦读的儿子周末回家时增加营养,我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去一个品牌摊位买上一只甲鱼烧烧。摊主是一对夫妻,男的总是一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或整理档口或剖杀甲鱼;女的则总是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在帮顾客剖杀甲鱼时,非常喜欢跟顾客攀谈。从她的交谈中,我知道他们是丽水山区庆元人,家里有两个女儿。
那个冬天,我发现摊位上多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忙前忙后,头发都汗湿了,贴在额头上。
“那是你女儿吧?”我问女摊主。
“是啊,大女儿,放假了,来帮帮忙的。”
“女儿很孝顺啊,快考大学了吧?”
“哪里啊,都大三了,小女儿今年也大一了,学医的。”
“大女儿学什么呢?”
“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学音乐作曲的,在四川音乐学院。这个孩子从小就吵着要弹琴,我们哪里买得起,不要说钢琴,电子琴也买不起。她就画了一个键盘,天天练,边练边唱。后来我们看不下去,咬了牙,买了一个二手电子琴,就不管她了,哪晓得考上音乐学院了,钢琴考试还拿了一个高分呢!”
我怔住了,透过纷乱噪杂的菜场,我看到了一双对音乐如饥似渴的眼睛。当城市的孩子被父母逼着、赶着摆弄钢琴这个大玩具时,贫困山区的一个孩子,正面对着大山,在硬纸板上弹着无声的“钢琴”,做着五彩缤纷的音乐梦想。只有音符“小蝌蚪”在五线谱上翩翩起舞,陪伴着一颗孤独的音乐灵魂。这强烈的对比难道仅仅是一种生活场景吗?它难道不是还有一种强烈的生命价值追求吗?
我关切地注视那个女孩,只见她修长而灵巧的手指拨弄着爬来爬去的甲鱼,不时地按照顾客的要求挑出一只,放到盘上过秤,很难想象这双手在钢琴上灵巧翻飞地移动,会流淌出美妙动人的音乐来。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几次想要去帮母亲剖杀甲鱼。但母亲每次都用那粗大的手阻止了她。我发现,母亲的手指因为热水的浸泡,寒风的刺激,而变得又红又肿,骨节突出。
“她要靠这双手吃饭的,将来。”母亲跟我说。
“学习怎么样?”我问孩子。
“好是好,就是费用太高。”她头也没有抬。
“怎么解决?”
“打工,给酒吧弹琴,但给的钱太少。”
“喜欢哪位作曲家?”
这时女孩抬起头,眼睛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当然是舒伯特了,特别是他的钢琴奏鸣曲,还有《鳟鱼钢琴五重奏》,很棒的,你也喜欢吗?”
看着母女俩非常忙碌,我不忍心多打扰她们。热爱音乐的我熟悉舒伯特的生平,这位贫困潦倒的音乐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处在饥寒交迫的境地,以至于有许多著名的歌曲甚至写在餐厅的菜单背后,以换取一顿饱餐。知道生活艰辛的人,是能够和舒伯特不仅在音乐上,而且在人生况味上相沟通的,女孩就是。
前不久,我再一次到了摊位买甲鱼,却发现摊位主人已经换了。
“那对庆元夫妻呢?”
“不干了,他们亏本了。”
我的心一沉,生意亏本了,那两位正在读书的女孩的学费,不就更加困难了吗?大女孩的作曲梦想,不就更加没有着落了吗?那一双对音乐如饥似渴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一首菜场奏鸣曲,真的充满着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