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画家如果与潦倒联在一起,那么其命运的结局必定是很惨的了。
作为一个画家,少石(原名陈理明)原是我办公室的常客。他老家在曹娥孝女庙旁边。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一副潦倒的模样。那时他刚刚从江西回老家,人乌漆墨黑的,一件衬衫的后襟拖在皮带外,中指上套着一只麻将牌大小的方金戒。那时他的身份是江西乐平一家有多辆运输车车队的老板,生意很红火。然而艺术之神却把这个原本可以发家致富的凡人引入了歧途,以致使他竟着了魔似地将那些资产匆匆处理掉,其目的很可笑,就是从此以后可以一门心思当他的画家了。
对于这个兴冲冲来看我并且希望得到认同和鼓励的艺术痴迷者,我对他所泼的冷水足以让他从头凉到脚。然而他并没有真正的听进去,虽然他不时地点着头,但从他那双金鱼般大而圆的眼睛不时闪烁的光芒中,我感觉得出,这个人是不会回头了。
陈理明后来所走的道路几乎是可以预料的,尽管他是努力的,但加倍的努力有时会使迷途的羔羊更加误入死胡同。他有一时期竟承包了一家陶瓷厂的车间,专门烧制他想象中能发大财的陶瓷艺术品,比如螃蟹什么的。但很快他的梦想就破灭了,因为他烧制的瓷螃蟹几乎没有一只能爬到客户的桌上。他后来又尝试为企业定制陶瓷艺术画,内容有凡高的名画《向日葵》和一个不知名的画家画的《裸女》等等。然而联系了几家,口舌费了不少,最后也都没有下文了。
在遭到了接二连三的挫折后,陈理明原本稍有积蓄的口袋,渐渐枯竭了。在万般无奈中,他只好选择最后一条路:卖画。他画得很多,也很快,有时一天能画十多张。他希冀着会有很多人来买他的画。在孝女庙老街那间低矮阴暗而又潮湿的画室里,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整日低着头,一只手夹着一支劣质烟,一只手在宣纸上尽情地挥洒着希望和遐想。尽管老妻这时候在灶间为他准备的下酒菜只是一盘像蚯蚓干一样干瘪的长豇豆,尽管一个无数次答应要买他一张画的企业家一直没有来,但没有人剥夺他想象的权利,因为只有在想象中,他才是快乐的,幸福的,满足的。然而,这种短暂的遐想却是致命的,当一张画作完,当他重又坐在门口那张嘎嘎作响的破竹椅上的时候,沮丧和无奈便又像魔鬼一样缠上他,使他的心境重又沉入深深的谷底,这个时候的陈理明,看上去已经不是潦倒的模样,而是有些可怜了。
可能是因为年老体衰和脚力不济的缘故,陈理明后来很少来我的办公室串门了,由于活动空间的狭小和人际交往的疏淡,这些年来,他差不多已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倒是我还时不时地去看望他,也给他引荐几位愿意购他画的好朋友,以此来接济他日益窘迫的生活。其实他的画是不错的,尤其是他画的虾,灵动而简洁,在形似和神似间,融入了画家独特的个性和追求。遗憾的是,一个民间画家是很难被主流画坛接纳的,他们大多只能在正统的艺术殿堂外徘徊。陈理明也不例外。这就是他这类艺术家的结局和悲哀。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理明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傍晚,在灰蒙的暮色中,我看到他正蜷缩在门口的那把竹椅上,在拼命地咳嗽,那张原本墨黑的脸,因为发热的原因,反而显得有些灰白了。他说他患感冒已有三天了,一直不见好。我说为何不去医院呢,去医院挂几瓶盐水就好了。他刚想张嘴说什么,却被随即涌上来的咳嗽打断了。后来我又与他说了一会话,随后就走了。他那天竟从竹椅上站起来并蹒跚走下了石阶,在与我握别的时候,我听到了从他喉头的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叹息。我当时并没有留意这一声叹息,直至不久后,当我听说陈理明在次日就去世的噩耗后,我才忆起了他这一声令人难忘的叹息。他在叹息什么呢?是叹息自己暮年的潦倒与困苦,还是叹息世态的炎凉与无奈,抑或是叹息当初选择从艺道路的可笑与荒谬。这,我就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