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尔街到抗艾明星
在接触到河南艾滋病人以前,他曾在华尔街服务,是个事业有成的银行家。更早,他是哥伦比亚大学学士,哈佛大学东亚所硕士,儒学家杜维明的学生。
投身艾滋援助五年的时间里,他辞了工作,没了收入,如果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收获了黑夜里纠缠不尽的梦魇,收获了四千多个孩子围着他叫他“杜叔叔”。
今年9月13日,他因在艾滋病预防与资助方面的突出贡献荣获国家青年商会颁发的“2006年世界杰出青年”称号。
但他还是说:“我现在还不敢停下来,我最大的对手有两个,一个是时间,一个是死神。”
他叫杜聪,香港人,27岁的时候就任瑞士某银行驻香港联席董事,2年后,荣膺法国一家银行副总裁。杜聪在华尔街工作10年,理想是“成为华尔街出色的银行家”。这既是杜聪亦是其父母的梦想。上世纪90年代后期,杜聪首次接触内地艾滋病人。在民间防艾第一人高耀洁带领下进入河南上蔡后,杜聪义无反顾地终结了此前的理想。
如今,杜聪只有一个身份,香港“智行基金会”主席。
该身份,他铁心伴它终老。
华尔街上的银行家
今年39岁的杜聪出生在香港,初中毕业后全家移民去了美国,在旧金山读完高中。
上世纪80年代初,美国发现了首例艾滋病,然后进入高发期。旧金山正好处于风暴的中心,先是一群同性恋者莫名其妙地死亡,然后全城人心惶惶。杜聪的一位中学数学老师死于艾滋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在“鸡尾酒”疗法发明之前,几乎所有的艾滋病人都得死去,这是无奈的事实。
杜聪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完本科,1991年在哈佛东亚研究院拿到硕士学位后又回到纽约,在华尔街一家投资银行工作。1995年,他被瑞士一家银行派驻香港,位居联席董事(相当于副总裁)。2年半后,他担任法国一家银行的副总裁。杜聪在美国居住的13年,正是这个国家经历艾滋病从初现到高发的年月。
因为银行的融资项目常常涉及到高速公路和发电厂等大型工程,杜聪常有机会来到内地偏远的地方。贵州,他去过8次,还有山东、湖南、湖北等地。在那里,杜聪听说了艾滋病可能在蔓延。中国是否会重复美国的灾难?这让杜聪非常担心。
其实,杜聪对中国内地的了解可以追溯到更早以前,当他还是个香港中学生的时候,每年暑假,都会背上背囊行走中国内地。他去过新疆、走过丝绸之路,像任何一个地方一样,这片土地的光荣与耻辱、文明与野蛮,都铭记在他的记忆里。
当时感触最深的是:长期物质匮乏造成的恐慌清晰地写在每个中国人的脸上。譬如坐火车或长途汽车,200个人,只有50个位子,于是大家拖着沉重的行李争先恐后。必须爬窗,必须踩着别人的肩膀过去,因为错过这一班,就没有车了。而当时香港或美国的情形是,人们不会担心,因为错过这一班,还有下一班,社会有能力提供满足需求的交通。这是充裕和匮乏的反差。
1998年,杜聪与几个好友成立了“智行基金会”。智行,就是“把智慧付诸行动”。刚开始是做艾滋病的预防宣传和安全套的发放工作。同性恋者是感染艾滋病的高危人群已成无可争议的事实。在加拿大和美国,艾滋病高发时,超过半数的感染者是同性恋者;在中国,根据张北川教授的调查,在29个省、市、自治区发现有男性同性恋者感染艾滋病,感染率为5.5%。顺便交代,杜聪也是个同性恋者。
性取向,很自然地让杜聪更关注艾滋病。当他面对2003年香港十大杰出青年评审团,被问及性取向时,是这样回答的:“性取向不应该作为考虑因素,得不得奖要看贡献。”
上蔡之行改变了他
终于,有人提醒杜聪,你最该去的是河南。
2001年底,杜聪见到了高耀洁。当时见面的情景,杜聪至今记忆深刻。
在一户人家里,高耀洁详告杜聪她7年防艾之艰之困之恨之憾。翌日,杜聪跟着高耀洁暗访河南上蔡、新蔡等十几个村庄。亲历种种,原本半信半疑、感觉不可思议的杜聪形容2001年底的河南之旅是“噩梦之旅”。
床上病人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发烧、溃疡、腹泻、痔疮、疱疹和缺医少药使临终者痛苦呻吟。杜聪痛苦不堪:“我从未见过一个小村庄里集中着这么多的苦难。白发人送黑发人俯拾即是。”
他后来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离开村庄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失眠了,我倚在窗旁,凝望夜空的点点繁星,被一种巨大的情绪攫住了。我得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辞职的决定,就是在那个晚上做出的。当时的杜聪,已经位至法国某银行的副总裁,但是在他眼里,对艾滋患者的救助,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光出钱不行,他得辞掉工作专门来做。
杜聪叱吒风云十几年的金融业职位,说辞就辞了。有人说他,有人笑他,他的父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但杜聪从来没有后悔。杜聪告诉记者当时只有白先勇肯定自己:“按你自己的意志走路。”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成功被定义得非常狭窄。我父母就常常跟我说:你要做慈善,完全可以兼职去做、业余去做,你现在年轻,积蓄可以供你不工作地生活上几年,但等你老了怎么办?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老年,但是现在,我走不
开。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买珠宝、穿名牌的人,所以辞职了,生活水平上并没有太大的落差。”杜聪说,“一个人挨饿时给他碗粥比他饱时给碗肉更急需。而且我理想中的人只有我自己。”
倒是生活的重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杜聪都拉着拖杆箱行走在路上,即使是在救助工作上了正轨的今天,他每过六个星期,一定会去一趟河南。挤长途汽车、住蹩脚旅馆,成了这个斯斯文文、略有洁癖的香港人的家常便饭。他没有想到,辞职以后居然比以前更忙,一文不挣,全年无休。
救孤只求无相报施
最让杜聪不能忘记的是在中原某省农村的一个家庭,有三个很瘦的孩子躺在地上,他们的爸爸因为卖血得艾滋病死去了,而两个男孩由于母婴传播感染了艾滋病,那个母亲拉着杜聪的手说:“救救我的孩子!”杜聪只好实话实说:“我也许没有办法把你儿子救回来,但是我能确保你女儿有读书的机会。”
“我不行了,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孩子,拜托你了。”几年来,杜聪被几十位父母用这样的话临终托孤。杜聪对他们承诺:“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孩子,让他读书。”中国传统文化中,君子重诺,一诺千金,何况对临终之人的承诺。杜聪说:“我视托孤为缘分,我惜缘。”托孤之重使杜聪将防艾重心移向救孤。
在艾滋病人比较多的村庄,杜聪意识到,很多危在旦夕的病人已经认命,他们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而这些孩子在贫病交加中,丧失了受教育的机会,丧失了欢乐的童年,他们中的不少人,心理甚至已经开始扭曲。
“我亲眼看到有的孩子,把‘仇’字或‘忍’字刻在手臂上;有的孩子立志长大要去找血站的‘血头’报杀父之仇;他们已经没有家庭的温暖,如果再没有道德的教化、没有社会的关爱,他们就是未来社会的负累。所以,我把受艾滋影响的孩子,列为救助的主要对象,给他们受教育的机会,把他们培养成有用的人。”
杜聪的教育背景和金融专业训练决定他能将“智行设计得理性而专业,否则,有头无尾,不可持续”。“在最短时间内帮助最多孩子”,杜聪旨在以最经济手段达到最有效产出。
救孤与做银行家,杜聪自认有相通之处。区别是,助学获取的是人力资本,银行家获取的是利润。如果忽视或放任遗孤,那就是呆账坏账负资产。杜聪的志向是:不仅扭亏为盈,还要良性循环。
借鉴高耀洁的经验和教训,杜聪的救孤之路自起步之日便力求避免高耀洁曾走过的弯路。如:钱绝不能给孤儿及孤儿家庭,而是交给学校,以免孩子被亲属当摇钱树或钱被挪作他用。
杜聪还拒走为艾滋孤儿专设学校或孤儿院之路。孩子在封闭式的、标签式的同一背景中成长,不仅难以完成社会化过程,甚至会产生精神障碍。退一步讲,即使孩子本身正常,但当融入社会的他们被人知悉成长背景,身份歧视在所难免。因此杜聪的原则是:原住地助养助学。
杜聪的“智行”的资助模式是:凡符合条件——双亲或单亲患有艾滋病,其子女皆可在“智行”资助下免费入学。学费由“智行”付给学校,重点是九年制学生。考上高中或大学者亦在资助之列,无须面对面申请。杜聪追求的境界是“无相报施”。
该模式基于云南、四川的教训。杜聪曾多次被川滇艾滋家庭围攻,他们为争取有限的助学款毫无尊严地装穷装惨。杜聪担忧孩子会承续家长“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之乞丐心态。另外,助学款在同一村庄发放,受益者会给失助者平添心理重负,以致造成新的不公平。
愿抛一辈子的“海星”
打开“智行基金会”的网站,首页是一则许多人都读过的《海星故事》——爷爷带孙女儿在沙滩散步,只见成千上万海星被潮水冲到岸上。暴晒之下,不少海星危在旦夕。爷爷将一只海星抛回大海。孙女困惑地问:“成千上万的海星,你都能扔回去吗?”爷爷答:“我救的海星只是万分之一,但对回归大海的海星来说,就是全部。”
这不仅告诉人们“智行”行动的意义,亦是杜聪“挺不住时候”的强心针——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公布:中国目前有7.8万艾滋孤儿。2010年将产生1000万HIV(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艾滋病人和26万艾滋孤儿。
面对如此庞大的数字,杜聪所做的只能是杯水车薪,“用一桶水去救山火”。白先勇点拨他:“不要把自己当救世主,救一个是一个。”此话如药,杜聪的积郁渐消:“艾滋病就像一场熊熊大火,我就是一名救火队员,我不可能把这场火给灭掉,但火里有人,我就得一个个把他们从火里拉出来,能救一个就是一个,救火队员的任务是先要把人都救出来,我在救人,而不是火。”
在多年的实践中,杜聪建立了一套“智行”的工作程序:以村为单位,在村诊所的协助下,一村一村排查,一个村子查干净了再进驻别村。第一学期,“智行”资助127个艾滋孤儿。现“智行”模式实施5学期,资助了河南、安徽、广东、山东4个省中7个县近60个村的4000名孤儿,其中包括2000多名小学生、1000多名初中生、300多名高中生和100多名大学生以及一些学龄前儿童,平均下来,每个学生一年大约受资助1200元左右。
大学生,无疑是被资助者中的最优秀群体,杜聪视他们为“负资产变良性资产的典型代表”,他期待他们“凤凰浴火新生”。无意继续求学的初中毕业生,杜聪尽力给他们寻找养家糊口的机会。杜聪与在广东东莞办厂的香港老板达成协议——不暴露打工者身份,接纳一批18岁以上的艾滋孤儿,月收入700元。
有人问杜聪:“你需要他们报恩吗?”杜聪的回答是:“不需要,但是我觉得他们需要给社会报恩。以前我觉得反正你做了好事,善事,不一定要他们知道。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孩子这样长大的话,他们不知道谁在供他们读书,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行为,他们也不会感激任何人。这些人长大以后,不会有一个回报社会的心,也会很自私。后来我觉得我希望培养他们有一个感激的心,回报社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