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山坳处的一个湖边用晚餐。入夜以后,湖面上袭来凉爽的晚风。难得这湖畔清风,把白天的杂乱烦虑吹得干净。好像镜面的湖水,一片空明,映照出四周山丘的轮廓。初月升起,水中山上都是月亮的光华。
因为疫病的流行,城市里的居民非常恐慌。疫病是突然爆发的,迅速蔓延开来。病毒不知道在哪里,对抗病毒的药品还在研发。每一个人都唯恐被感染,怀疑身边的人带有病毒,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病毒侵害的人。
我想到人们常说的“无明”,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恐惧常常并不需要原因。事实上,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趋向死亡。人诞生在一个包含了“死亡”在内的现象里。
我们恐惧死亡吗?死亡的恐惧也就是一种“无明”吧。我们恐惧,只是因为所知有限。
如果在湖边多坐一会儿,因为月光和山风,因为草丛里飞起来的萤火,我可以有多一点片刻心境的澄明吧;然而,我也挂念山下的疫病和恐慌,我也挂念生死,我也仍在“无明”中啊!
萤火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疏疏落落,在阒暗的山谷里闪闪烁烁。
萤火闪烁的频率很像手机上讯号的光,带一点微绿,在沉寂的黑暗里一闪一闪。间隔几秒钟的停顿,好像寻找,好像等待,好像浩大宇宙里一点幽微心事的传递。
在无明的恐惧里,我们还有寻找与等待的盼望吗?在死亡密不透风的巨大黑网里,我们心中是否还有一点闪亮的萤火,可以传递最幽微的心事?可以度过阒暗无明的恐惧时刻?
朋友小金说:萤火虫是鞘翅科的昆虫,和金龟子同一类。萤火虫发亮是雌雄求偶,寻找频率相近的伴侣。
我笑了,觉得小金的解释有一种年轻的俏皮,不像科学,不像在说明昆虫生态,倒像是调笑人类的行为。
也许,人类本来就离昆虫不远吧。我们的爱恨,我们的欲望,我们生存的意志,我们死亡的恐惧,都还依循着生物世界本能的规则。
我们还有更多一点“人”的意义与价值的渴望吗?
小金是学美术的,他在笔记上图绘了萤火虫雌雄不同的样貌。雌的身体有一段段节肢,看起来像古代宫廷女子繁复的裙子。
美术,如果直译为“美的技术”,这技术要用来做什么呢?我想问小金,但是他专心观察萤火虫,专心素描和记录,见到许多儿童拿着手电筒上山,他又专心一一叮咛:“关了手电筒好吗?会妨碍萤火虫的繁殖。”
儿童们听话,都关了手电筒,萤火即刻像满天繁星一样闪亮起来。黑暗里听到孩子“哇”地一声,充满欢悦赞叹。
我没有再追问什么。摸黑走下山去,点点萤火一路相伴,呼应着远处山下人家的灯火。
天上的星辰,或是人间的灯光,都曾经是人类在旷古悠长黑暗里希望的记忆;即使微弱如萤火,也似乎暂时解脱了我们“无明”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