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毕业后，因工作一时无着落，我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乡村小学代课教师。

　　那学期期中考试后，我所任教的五年级转来了一位名叫吕辉的学生，是校长的远房表侄。吕辉那时十四岁，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衣服上油迹斑斑，鼻子里不时挂出两条“黄龙”……我对吕辉的第一印象糟透了，加上他后来几次考试从未超过五十分，上课常开小差，我从不拿正眼瞧他。

　　学期的最后一节作文课，题目是“我最害怕××”。一向很少在课堂上发言的吕辉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最害怕老师出车祸！这句话如果出自一位低年级学生之口，完全可以理解为“童言无忌”，而一经吕辉说出，我一下子愣住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课堂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学生们一会儿看看吕辉，一会儿看看我，脸上的惶恐不安一览无遗。吕辉却对这些熟视无睹，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说：“老师别坐车，否则就会出车祸。”想到一个月前那场令自己心有余悸的车祸，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出差，我皱着眉头问他为什么，吕辉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不管我怎么问，就是一声不吭。

　　我压制住随时可能往上蹿的怒火，耐着性子告诉他，老师明天就要外出听课，不想听不吉利的话！吕辉点点头坐下后，我正欲继续上课，谁知他又站了起来：老师坐车就会死掉，而且会死得很惨。声音不大，却如针扎耳，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我气得眼睛几欲冒火，将备课笔记往讲台上重重一扔，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不许胡说八道，不许破坏课堂纪律！在我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吕辉低下了脑袋，老实了好一阵子。

　　就在我让学生们抓紧时间写作文的时候，冷不防吕辉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再度响起：老师一坐车头就会没了，身体会被压扁了，肠子也会冒出来……我觉得全身的血液直撞脑门，平时郁结在心中的对他的不满终于像岩浆一样喷发了，没等他说完，就将手中的粉笔掷到了他的头上，然后手指着教室的前门让他出去。我因愤怒而狂乱的脸色和雷霆般的吼声，吓得他缩着脖子，抽噎着离开了课堂。

　　晚上放学后，我刚来到办公室，校长就对我说：上午作文课上的事我也听说了。其实，吕辉并无恶意，相反，他是真诚的。见我讶异得睁大了眼睛，他又告诉我：吕辉一年级时，他的爸爸在出差的途中因车祸去世了，情状惨不忍睹，身首异处，血肉模糊。因为没有爸爸，吕辉经常受到同学们的欺侮，变得自卑而孤僻，成绩一落千丈……我曾答应过他的母亲，不将这些告诉任何人，以免让他在新环境里再受伤害……也由于那场家庭变故，一直到现在，只要看见客车，他就会浑身发抖，只要听说谁出车祸了，就会嚎陶大哭，劝都劝不住……

　　我怔在原地，半晌无语，心却一阵阵揪痛，想到课堂上的那一幕，想到自己平时对他的态度，目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湿润而模糊。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终于收到了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结束了短暂的代课生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吕辉时，我的心里仍然像涨满了潮水，无法平静。离校前我在吕辉作业本上饱含歉意的留言，我想，他一定看到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走出了失去父亲的阴影，是否原谅了我曾经对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