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阿姨姓齐。从年龄看,该称她阿婆才是。但本地人对“阿姨”的称谓已约定俗成,哪怕她90岁了,也这么叫。
齐阿姨90出头了。她是一只流浪的鸟,从浙江迁徙到这儿快70年了。我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她的。在我们重庆,除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外,下江人特指抗战时从长江中下游迁来的那一群人。他们有多少?我在市第一档案馆查过,整整一百万!对他们,无论难民还是精英、政要还是乞丐,本地人统称下江人。斗转星移,当初麇集大街小巷的下江人余者已不多,齐阿姨是其中之一。
当我走进她家,似乎时光遽然倒流了半个世纪。看得出,齐阿姨仍是精致的,脸庞轮廓告诉我,她的花样年华是美丽的。齐阿姨穿一件式样过时的旗袍,胸前别着黄桷兰,有幽香。我猜,她是为接受采访刻意打扮的,毕竟是下江人嘛,讲究,懂礼数。我注意到,她的家陈设干净,暗黄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台老式座钟;相框是银质的,很旧;衣帽架是木质的,结构复杂,算古董了;墙上贴一幅潦草的书法,不知是谁写的,纸色同样暗黄了。
我快速瞥了一眼相框,里面站个年轻男子,文质彬彬,西装革履,手持一支亮闪闪的长笛。
齐阿姨说,那是她男人,叫李培强,生前是一所知名院校的音乐老师。她的声音是江浙味和四川味的融合,没有感情色彩。但忆及1937年夏秋发生的一切,连针尖大的事儿她都记得清楚。她说到“八一三”,说到南京下关码头的逃难,也说到了汉口。对汉口,她似乎特别有好感,“虽然时局紧张,但我还算幸福,以为终于可以结束逃难了,并在那儿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爱我的丈夫和两个可爱的孩子。”没想到,秋天,汉口局势越来越紧,“有一天,丈夫下班回家让我赶紧收拾,准备走。”至于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上了船,溯江西上,过三峡,越走越荒凉,越走心里越发毛,“这可哪儿是个头啊!”终于,船停了,眼前戳立一座黑乎乎的临水大城。这是重庆。
又有了新家。生活重新开始,虽说天天跑警报,“但家还算完整,有男人在,我怕啥?”但1941年6月5日,在十八梯,“培强被炸死了!”她说的这日子,正是震惊中外的大隧道惨案发生日。
房间里很静。老式座钟当当敲着。她无泪,也许泪水早流干了。
丈夫去后,家庭支柱轰然倒塌。为生活,齐阿姨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开始了艰难谋生。“什么都做过。从那时起,邻居们开始叫我下江阿姨,这一叫就是60多年了。”说罢,轻轻地一声叹息,像从地底发出的。
她表情依旧平静。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长江上的船笛从窗外飘来,屋里更显静。我不太明白,中国人重土厚乡,60年前她怎么没再迁回去?再有,为什么没再嫁?我问了。她不作声,半晌,挤一句,“说不清。”又说,“男人去后,我在这里也没啥朋友,有时惟和同乡聚在一块吃吃饭,大部分是男同乡,他们后来都回去了。我却留下了——回去干什么,没男人,不同样没家吗?”
这时,我才辨清墙上那暗黄的潦草字迹:
一花一天堂, 一草一世界。
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
她怎么会喜欢这偈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