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走了有些时日了。
我以前叫他林台长,后来一直叫他老林,他看着我也当作亲切的晚辈,从不以为然,虽则最早的时候彼此身份是如此的不同,他是浙江电视台台长,而我是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兵团战士”,一身旧衣服,一只黄挎包,一双仿军绿色的高帮球鞋。
他走了有些时日了。那天告别,他躺着,一动不动,很安祥,但在我感觉中,他却依旧在行走,风风火火,他怎么会躺着呢?他不会躺着的,他一直是个行者形象。
十多年前有一次走路,暑热天,山路,那一天他给所有跟着他行走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雁荡山景区的路,十多年前,哪里有现在这么好,去大龙湫只有靠双腿,要走一两个钟头。老林那时候年岁大了,离开了电视台,当省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这次采风活动就是他组织的,他带着我们气喘嘘嘘地去欣赏大龙湫,往回返的时候,大家都觉着了艰苦,天又闷热,山路又长,高高低低,曲曲弯弯,仿佛没个尽头。
有一两顶简陋的滑竿死跟着不离开,神态憨厚的当地农民一再拉生意:“坐坐吧,便宜的!”
我们年轻人当然不坐,虽则价钱不贵,但该节省的也就节省了,再说,腿脚也没有太多的胀痛,然而我们一再动员老林坐,老林当然要坐,年岁大的坐一坐滑竿,不再一边喘一边带我们跋涉,这样我们年轻人会安心一些。
问题是老林固执,一再谢绝,七八次地谢绝,十几次地谢绝,到后来简直有点动脾气了。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这句震动人心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能坐滑竿么?当年打游击的时候,我们远远一见到坐滑竿的,举枪就打,不会打错!”
原来他的不坐,他的坐,都是有政治文化涵义的,是有信念支撑着的。
老林是老革命,原来不姓林,姓牟,投身革命后,怕连累了家人,才改的姓。所以他后来有了子女,也不用这个假的“林”姓,就让子女随母姓,姓王。子女又有了子女,怎么办呢?既不便姓牟,又不便姓林,也不便姓王,干脆又随小家庭里的母姓。于是,老林的嫡亲祖孙三代人,大名分别是:林辰夫、王群、祝彬彬。
这种关系,需要一场“痛说革命家史”的重场戏才有可能弄清楚。
老林从硝烟纷飞的年代里走来,一直不坐滑竿,一直勤勤勉勉地走路,走过浙江省委宣传部文艺处,走过新组建的浙江电视台,走过刚问世的浙江电视剧制作中心,走过浙江电视艺术家协会,又走过他亲手拉扯起来的浙江电大电视分校,这最后的岗位当然算是他的“贡献余热”,这也说明他七十多岁了还是没有坐下,还在走,喘着气,走许许多多的路。
三四年前,他有一回拉着我去看他的新校舍,他也是一直走,带着我从大门一直走到教学区,走到办公楼,走到食堂,走到车库,他要我题词,要同我合影,把我这个小晚辈弄得受宠若惊,后来我知道这也是为了某种宣传,是他艰辛走路的一种方式。
到这个年岁了,他也依然没有坐滑竿,哪怕是最简陋的滑竿。他一辈子都不相信滑竿。
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走路。他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一个突然的转身,往另一条路走了,中间也没什么停留。
所以我送别他的时候,一直不认为他是安安静静躺着的。他在走,背影耸动,双臂甩得很欢,并且,隐约传来他的带有浓郁鲁腔的豪爽的笑声。
永远耸动的背影,那是什么,那是一种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