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讲的“中华文化的记忆”,其实也就是“中华文化中应该被选择的重大记忆”。
唤醒一种记忆
就是唤醒一种文化
19世纪后期,中华文化遇到了毁灭性的灾难。先是两次鸦片战争,再是英法联军进攻北京焚烧圆明园,后来又遇到了中日甲午战争,军事上的一连串可怕失败带来了文化上的绝亡心理。
眼看着高山将崩、大厦将倾。蹊跷的是,恰恰就在19世纪最后一年的深秋,一个叫王懿荣的金石学家从中药“龙骨”中发现了甲骨文,而他,又正巧是“京都团练大臣”,承担着联络义和团、保卫首都北京的责任。在他发现甲骨文后才几个月,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他这个首都防卫长官不愿成为侵略者的俘虏,又不甘擅离职守,就壮烈自杀。
我最注意的是,为什么恰恰让这位首都沦陷时的防卫长官发现了甲骨文?我想用艺术的语言说,这是祖先在冥冥中要让后代在灭亡前激活一项重大的文化记忆。
几乎在发现甲骨文的同时,又发现了敦煌藏经洞,展现出来的是一个更伟大的唐代。请大家想一想,在八国联军的枪炮、铁蹄下,一个活生生的起点——商代和一个活生生的高峰——唐代,同时出现在国破家亡的中国人面前,意味着什么!
激活一种重大的文化记忆,足以挽救整体生命。文化的灭亡,从失去记忆开始。只要唤醒一种记忆,也就是唤醒了一种文化。但是,这种记忆必须是重大的,而不是琐屑的。
那么,我们也就把甲骨文所刻画的商代作为中华文化第一个重大的记忆吧。商以前的夏,或者更早的时代,还要等待今后的考古发现。
人类有一种顶级哲学
是用中文写的
在甲骨文所刻画的商代之后,中华文化的第二个重大记忆应该放在哪里呢?毫无疑问,放在老子、孔子和他们引领的“诸子百家”时代。他们为中华文化进行了精神奠基。
更令人惊奇的是,老子、孔子所处的时代是全人类进行共同精神奠基的时代,最伟大的哲人几乎同时出现在地球上,常常使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我可以举例说说他们的年龄对照。孔子只比释迦牟尼小14岁;孔子去世后10年,苏格拉底诞生;墨子比苏格拉底小1岁,比德谟克利特大8岁;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大6岁;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15岁;阿基米德比韩非子大7岁。波斯的精神鼻祖琐罗亚斯德(也就是尼采所说的查拉图斯特拉)的生卒年份有多种说法,据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他去世的那一年正好孔子出生。
这个年龄对照表说明,他们确实是一起来到世间的同代人。他们还有分工,各自显出不同的重点。我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来缅怀那个时代:当时,希腊哲人在爱琴海边上思考着人与物的关系,印度哲人在恒河边上思考着人与神的关系,而中国哲人则在黄河边上思考着人与人的关系。
这种不同的重点,也成为一种文化遗产而铸就了几种文明的后世特征。例如中华文明到今天还是在人际关系上特别沉重和复杂,这就是历史的一种累积性设计。
不管怎么说,在人类文化进行共同精神奠基时,中华文化不仅没有缺席,而且成了主角之一。
首先值得我们记忆的人,是老子。
十几年前,美国《纽约时报》评选全人类古往今来10位最重要的作家,老子名列首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历史上被翻译成外文而流播最广的著作,第一是《圣经》,第二是《老子》,也就是那五千字的《道德经》。据报道,当今国际间哲学素养最高的德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本《老子》。可见,老子的影响在他的祖国还有待于大大提高。
西方有人曾经说过,世界上的哲学都是用德文写的。有了老子,我们可以说一句,处于峰巅上的那种哲学,是用中文写的。老子的很多思想,在今天越来越显出价值。例如他主张简约,拒绝对自然、对社会的过度耗费;他主张不争、不辩,不要把胜败输赢
当一回事,一切都在向反面转化,等等。原来,我们在当代社会的严重弊病中努力追求的“节约型社会”、“和谐社会”,在老子那里已经有了精神根源。
与老子相比,孔子走了一条不同的路。他尊重老子的哲理,但觉得大道已被蒙蔽,世情已经混乱,君子就应该担当起不断讲述、四处传播的责任,不应该轻言放弃。
他不会出关隐居,恰恰相反,而是创办了一所“流浪大学”,周游列国。初一看,他到处受阻,难以实现自己的主张,而实际上,他在带领学生流浪的过程中,完成了一项系统的社会文化心理的考察。
孔子的学说,古往今来被讲得很多。我觉得,他最大的努力是从家庭伦理引申到社会伦理,试图建立一个“尊尊”、“亲亲”的礼仪世界。尊重一切该尊重的人和事,亲善一切亲友并推及他人,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建立王道和仁政。所以,他把自己所有学说的目标定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要达到这个目标,孔子提出了一个人格基础,那就是君子之道;又提出了一个行为规则,那就是中庸之道。我认为,他在“公私制度方面”的不少主张有可能早已过时,但是君子之道和中庸之道却有永远的价值,必须进入我们的文化记忆。
对于君子之道,孔子并没有对君子下定义,却划出了一道道君子与小人的分界线,让我们知道君子是什么,以及作为对立面的小人是什么。例如大家熟悉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等。
对于中庸之道,过去常被我们误解成“和稀泥”、“骑墙派”,其实它的本义是反对极端主义,寻找大家都能接受的一种“合适”和“恰当”。这在当代世界恐怖主义和单边主义都很张扬的时候,特别能显现意义。
君子之道和中庸之道,是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我们不能失去对这两“道”的记忆。
还有哪些重大记忆
在诸子百家的时代之后,值得记忆的应该是帝国时代。历时400年的秦汉帝国,把诸子百家的真知灼见选择成了行政制度,使那些精神文化不至于随风飘散了。按梁启超先生的说法,中国人开始产生了真正的国家自觉,进入了“中国之中国”时代。此后的文化思维,也就有了九州方圆、社稷国家的底座。
与此同时要记忆的,是中国又快速地进入了“亚洲之中国”的时代。佛教的传入,使中华文化遭遇到了来自于“九州方圆”之外的另一种精神瑰宝,中华文化谦虚了,又因融合而强大了。
从“亚洲之中国”进入“世界之中国”的路途很长,要等到马可·波罗和大量欧洲传教士的来访和郑和的远航。
中华文化的三个“不喜欢”
对于中华文化的记忆,可以是纵向的,也可以是横向的。所谓横向,也就是摆脱历史顺序,从逻辑上来感悟中华文化的光荣和缺憾。前些年我在美国的一些大学巡回演讲,其中一个题目是“中华文化的长寿秘密”,这就是横向的归纳了,我主要讲了三个方面。
第一,中华文化不喜欢远征。
这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海洋文明的根本区别。看上去是政治思维,实际上还是文化思维。知道熟土可依,远土不亲;知道家人思聚,故乡难离;知道胜败无常,祸福不永——这一些,都出自于文化心理。
比哥伦布探险早60年的郑和船队那么强大,到了那么多地方,但从郑和到每一个水手,没有一个产生过一丝一毫抢占领土的幻想,这就是文化的潜在控制变成了集体本能。相比较之下,古巴比伦文明、古波斯文明、古埃及文明,都在远征中湮灭,甚至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希腊文明的嫡传者亚历山大的远征也是如此。
远征即便胜利,也极大地耗损了一个民族的文化主题,牺牲了大量青壮年,也就是文化传承的主
体,又让一种文化在水土不服的异地自然枯萎,更不必说,远征很可能带来报复,而任何报复都是残酷的,必以毁坏被报复者的文化作为前奏。
中国古代的不远征思维,使中华文化避免了这种灾难,保证了长寿。
第二,中华文化不喜欢极端。
这是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二个原因。不喜欢极端,最早是从农耕生态四季轮回中产生的共识:冬天的“极端”是春天,夏天的“极端”是秋天,不管是冷是热都极端不了。而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可能离开寻常因果,出现极端性突变的奇迹。这种农耕共识,提炼、升华成《周易》、《老子》和中庸之道,根深蒂固。
第三,中华文化不喜欢无序。
我考察了世界上很多地区,深知现在地球上有秩序的地方不多,而无序的地方却很多。
中国自从秦汉帝国时确立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规范,又实行了郡县制和户籍制,保证了两千年的秩序。其他古文明也有过建立秩序的梦想,但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缺少代代相继的管理人才,而且这种管理人才必须是文官,能以文明治世。
这个难题,在中国奇迹般地解决了,那就是实行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每3年在全国各地选拔一批为数不少的管理人才,把面积很大的国土有效管理起来了。
中华文化的三个“不在乎”
我们除了要记住中华文化的一系列优点外,也不要忘记它的诸多缺憾。有的缺憾还是优点的派生物,像是阳光产生的影子,使中华文化变得立体。
与三个“不喜欢”相对应,我选了三个“不在乎”,对中华文化的几项生态性缺憾作举例说明。
第一,中华文化不在乎公共空间。
大家都在责备我们的同胞有随地吐痰、大声喧哗等等的毛病,这些毛病看似道德问题,实际上是对公共空间的漠视。中华文化本来是最讲道德的,但是一旦失去了对公共空间的认知,先人提倡的道德也就不会在那里实现了。
我前面说了,儒家文化讲究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但当时他们所认识的社会伦理,主要是朝廷伦理。在朝廷和家庭之间,应该有一块很大的公共空间,但中华文化没有为这块公共空间留出足够的地位。县官出门,打出“肃静”、“回避”的牌子,明显地把公共空间看成了朝廷空间的延伸。
第二,中华文化不在乎实证。
中华文化早早地划分了阴和阳、君子和小人、忠和奸、善和恶、贵与贱,却一直不在乎真与假的界线,即缺少“证伪机制”。这样一来,就给虚假、伪饰、谣诼、冤案、假冒伪劣产品留出了广阔的地盘。
这个问题严重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历史学家黄仁宇教授发现,在明代国家档案《明实录》中,即使是关系一国命脉的经济数字、军事数字,都严重不实。
我们对于谣言,喜欢“无风不起浪”的判断,造谣者在顷刻之间就赢了一半。被谣言伤害的人也历来以“身正不怕影子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样的逻辑来自我安慰,结果谣言充斥四周,无法以实证来消除,人人都是它的受害者和加害者。
第三,中华文化不在乎创新。
这一点,大家都可能有所认识了吧?政府一再强调,中国持续发展的道路在于自主创新,可见中华文化的这个历史缺憾已经成了沉重的包袱,到了非突破不可的时候了。
这一点也是从中华文化的优势中翻转过来的。中华文化历史长,成果多,回过头去学习、敬佩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想到创新?结果,我们的文化,多的是整理、校点、收藏、注释,少的是实地考察、荒原历险、大胆探索。中国最受尊重的学问家,往往是“学富五车”,却未必有创新的观点让世人受惠。中国最推崇的艺术家,往往是各方“无争议”,却不知道任何创新都是对原有规范的挑战,不可能“无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