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满陇桂雨”开会回来，心思有短暂的清闲。想想此时的杭州，不由笑意浅生。在我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得见作为这段罗曼史见证的杭州人们，一堆堆扎在桂树下，与绿茶、瓜子、熟栗、土菜、扑克、麻将为伍，催唱着西湖市井生活欢快的老调。这是年年如此的喜剧，乐而不疲。杭州照例就是这样的闲地，每年类似的声色便有好些，刚看过十月中的桂花——尤其是断桥一带，你全然可以坐在北山街的茶吧、咖啡馆的临街落地玻璃窗边一上午、一下午、一黄昏，痴也似地看湖畔的荷花的身姿，没有不痴的，没有不动容的，有时还难免润了眼眶，因为内心的温暖的魂魄被唤出来。

　　如果把“慢”看成浓酽雅致的传统，看成心灵余裕的象征，那么，“快”就不是好字眼。现在的年轻的杭州人，如我，是越来越少有机会笃悠悠地坐在西湖边享受心与物游的乐趣了。外地来客常问，这么好的山水自然，你们有福了，可以经常去玩吧？我照例有点哑然，接着貌似诚恳地说，呵呵，哪里有时间啊。忙。尴尬呢！是心力不足了，是纠缠在世俗事务中难以自拔了，于是，明显地感觉欠这自然一笔情债。

　　我突然想到我住的小区门口的黄鱼车主，有一位师傅是很有人生哲学的，每天早上6点开始在小区门口接熟悉的客人，每天只用上午做6趟生意，就回家吃饭；下午完全是休闲时间，睡觉、与人玩扑克，然后在每个花期来的时候带老婆孩子出去喝茶。问他，他说钱够用就好了。所以，他是杭州的时髦人士，我只是在报纸电视上看哪里的栀子花开了、郁金香开了、蔷薇开了、紫藤开了、菊花开了、梅花开了，而他都能一一说那花究竟哪里好，今年比去年怎么样……当人放弃一些欲求时，大抵能收获别的补偿。只要心是安的、宁静的，就没有比珍惜眼前这些更好的了。

　　也就是昨天晚间，我走了几步路去肯德基晚餐，看到门口六七个孩子跟着服务员和着音乐在跳操，我犹豫了一下，停了脚步观看，小孩们的稚拙可爱以及个性特征就被一一放大，还有领操的二十几岁的服务员，不算漂亮，却显得美，尤其是她因为小孩们的某个不标准的动作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好看。至于饭后，我在旁边影院的道旁看到了那个跪坐着的乞丐老妇，我应该不止见过她一次了，过去我是迅速离开仿佛不见的，今天我停顿了一下，将一元的硬币放在她面前的塑料碗里。我突然感觉到，慢一点走的话，眼里的东西会不一样，重要的是心里，似乎记起了某种原来的节奏——我外公外婆牵着我的手走的时候的节奏，我自己童年少年时候的节奏，旧时诗词的节奏……

　　记得去年年底，我到乌镇看纽约回来的八十老人木心先生，他说起英国人的幽默，这样那样，听得我很神往。完了我说，这大约是心力有得多的人才能做到的，他注视我说，yes！中国人原来也有，我小时候杭州人就这样。他在讲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他和我的眼睛都经历了一次从明亮到黯淡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