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时节，父亲喜欢饭前喝两杯，而且喜欢有人陪着喝。自从我外出读书以后，再没和父母住一起，偶尔回家吃饭，父亲拿酒杯时，总是回身来问我：“囡，天冷了，你也来一杯暖暖吧？”他柔和的语调和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放开手头的事陪他喝。

　　我不喜欢喝酒，然而，和父亲喝酒却是我愿意的。或许是这些年来总让父母操心而滋生的歉意，或许是看着父亲渐老的容颜而激发的怜爱之情，为他做一些不是很爱做的事，我心里就多一份平和与安宁。虽然这想法很傻。

　　每年中秋过后，正当“已凉天气未寒时”，母亲就选一个晴好的日子，到乡下农家买他们自酿的白酒。装酒的是用小口大肚子陶瓮。母亲往往一次买两瓮，雇辆电动三轮车运回来。这天，父亲早早便在家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当三轮车上母亲扶着酒瓮的身影慢慢地近了，他猛吸几口烟，扔掉烟蒂迎上去，帮开三轮车的师傅把酒瓮抱进屋。

　　拍开酒瓮上的黄泥，再揭开层层棕叶，酒香登时满溢。父亲在酒瓮口上美美地吸口气，拿出准备好的中药材，一包一包地倒进去。我在一旁学习辨认药材：“枸杞子、当归、党参……这像树皮一样的是什么？”“三七，益血活血，吃了冬天不畏寒，你和你妈多喝点。”父亲原本是中医，炖汤、泡酒，甚至做菜时都喜欢放一些适合家人体质的药材。

　　父亲喝酒是在开饭之前，桌上已经摆上几道菜，母亲还在厨房里继续忙碌。父亲哼着小曲，步履轻快地拿出杯盏。酒泡入药材一周之后，变成淡黄的琥珀色，清冽而微香；酒杯是普通的白瓷杯，温润而自然；菜是母亲做的，熟悉而可口。浅浅啜口酒，挟两筷菜，平时话不多的父亲，此时会细细地和我拉家常，说最近母亲睡眠很安稳；说昨天遇到一个老友；说昨晚看电视上象棋比赛时发现，其实有一着不该那么下……说到开怀处，我们便一起笑起来。母亲听到笑声，撇下烧了一半的菜来听我们说话，兴致好时，手在围裙上擦两下，就着我的手喝一口酒，说几句笑，再回厨房去。

　　酒杯浅下去了，菜盘子变空了，酒意浮上来，我僵冷的手脚慢慢变暖，心头也是暖暖的，像装了一团白云，又轻又柔地飘浮。一直在说话的父亲猛然发现我有些醉了，这才打住话头，连声让母亲给我盛饭，让我吃了好睡觉。平时睡眠非常不好的我，藉着这三杯两盏淡酒，往往能睡得天昏地暗，不晓得醒来，梦里满是醉人的酒香。

　　我最近越发忙碌，偶尔下乡路过父母家时，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话，吃饭多被一些朋友聚会等等事由占据，和父亲喝酒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天又冷了，那天在开着暖气的酒店里，我的手脚仍然隐隐发僵，觥筹交错之间，脑海中闪过父亲拿酒杯的姿势和话语：“天冷了，囡，喝一杯暖暖？”一失神，手中的酒便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