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我的导师是王晓明,王晓明的导师是钱谷融,所以钱先生九十大寿,我们作为徒孙坐在会场,有人赞叹钱先生“仁者寿”,我们鼓掌;有人祝福钱先生“长寿”,我们鼓掌。我们鼓啊鼓,讲台上的人具体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反正钱先生鹤发童颜地坐在台上,台下是钱门弟子,钱门徒孙,徒徒孙,以及天南海北赶来的文学研究者,四面八方的媒体记者,我们坐在底下,江湖儿女似的,恨不能对着钱先生一起唱:沧海一声笑!
寿会研讨了钱先生的“文学是人学”“《雷雨》人物论”等等,余生也晚,没赶上钱先生气贯长虹的时代,我考入中文系的时候,钱先生已经退休,不过在我整个的求学时代,钱先生冲淡的人生态度却一直是文学内外最好的度量衡,他老顽童一样的性格在一个急功近利的年代几乎就是我们的帐篷。
我师兄罗岗,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钱先生是主席。罗岗功夫深,嗓门大,答辩老师的问题,罗岗都滔滔不绝地回答。最后轮到钱先生发话,先生缓缓道:“罗岗啊,你文章做得好,但脾气要修炼。”一句话送徒孙下山,罗岗就像令狐冲碰上风清扬,从此知道什么叫境界。
当然,钱先生的境界并不是人人领会得了。寿会上,有人窃窃私语,左看钱先生闲云野鹤,右看钱先生游戏人生,凭什么在学术界赢了如此崇高的地位?嘿嘿,这个真是不消与人说!一定要追究,那我可以说,其中倒是藏着钱门秘籍。
静下来,让我们在文学史上找一找,有几个人的文艺思想,能够从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一路贯穿到今天?今天我们坐在屋子里重新讨论钱先生,需要为他辩解一个字一个句子吗?九十年了,他说他献身文学,那是无怨无悔,无怨还容易,无悔的人,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几个?
所以,九十大寿庆典上,全场祝钱先生“健康长寿”时,我感到这是世界上最热烈最庄严的祝福。九十这个数字,也因为我们的钱先生,获得了最大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