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子因
外婆在16岁时嫁给我的第一个外公。外婆曾经很怀想地说,是外公托人来提的亲,问她愿意不愿意,我忙问:你怎样说?外婆赶紧说,她愿意的。70多岁的外婆跟我回忆那个外公,脸上竟还有少女般幸福羞涩的神情。
外公比外婆大20岁,外婆说他皮肤细致,慈眉慈目,说我长得像外公,不知这是不是外婆格外疼爱我的原因。外公在46岁上得肺结核过世,当时外婆只有26岁,那一年,外婆同时病死了一个小女儿。外婆不止一次跟我念叨,那个死在她背上的女儿。说她死前一直在念叨要吃块丁丁糖,外婆没有钱买,就背着她在街上转悠,转着转着,她就没声音了,从背上解下来,已经断气了。
外婆后来不得已带着三个女儿改嫁,我的第二个外公是谁?他何等模样?我均未听外婆说起,只知道他在跟外婆结婚没几年便不辞而别,不知去向,据说是嫌日子太苦了。
有一年的一天,外婆接到一封信,便让母亲念给她听,我那时初晓人事,已知躲在一边偷听,信的内容大略听懂。信里说,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求外婆让他看一眼他们的儿子,第二个外公跟外婆生了我的小舅舅。
母亲用一种不动声色到几乎冷漠的声音念完那封信,然后继续织她的毛衣,外婆俯身趴在桌子上细听,之后情绪激动,她高声说:“他这时候想起要看儿子了?他这时候想起要看儿子了?”外婆的悲伤很快侵袭了我,我浑身冰凉,跟外婆一同悲伤。
后来我看见外婆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外婆眼睛里的泪花。外婆一直都那么坚强,她的一生是肩扛手提,咬着牙挑起所有沉重的担子。她不流泪,不抱怨,她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身无分文,她只能投奔妈妈。
但那天,母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事不关己地坐在床沿上织毛衣。那一刻,我觉得外婆那么可怜,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冷漠,为什么不跟外婆说一句话,事实上,她一直对外婆不搭不理,问三句答一句的。那时我并不知道原因,几十年后,她说她小时看见外婆在吃一碗面,她也闹着要吃,说外婆只剩了一些给她,一边让她吃,一边用手指敲了她的脑壳。想必这就是母亲一生对她冷酷的原因,我依然不能谅解。
那天,外婆忧戚地伤感了一阵子,见没有一丝安慰和回应,就收好那封信,默默回到我俩睡觉的外屋大床上去,无言无语地吸烟。少年的我,第一次心碎,天亮了我醒来,看到外婆一如昨夜的姿势,还在枯坐。也许,我跟母亲永久的隔膜,就是从那一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