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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005版:全民阅读·晚潮

萧乾的西方

  风从塞外吹来,整日呼啸不停,把2010年12月的北京城,吹得格外寒冷。

  话剧界却一时热气腾腾——接连二十天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在首都剧场举行,七部话剧《建筑大师》、《哈姆雷特1990》、《说客》、《回家》等轮番上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简称“人艺”)导演林兆华,以这种火红方式送别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

  热气腾腾中,首都剧场一片火红。把这个冬日的话剧舞台瞬间照亮。

  被照亮的,还有我初到北京时那些难忘的看戏记忆。

  大学毕业后,我于1982年2月分配到《北京晚报》文体组。于是,初来乍到,我便有了近水楼台——到北京人艺看戏。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不少戏单一直放在卷宗里未曾扔掉:《吉庆有余》、《屠夫》、《祸起萧墙》、《贵妇还乡》、《推销员之死》、《洋麻将》、《家》、《上帝的宠儿》、《野人》……

  记忆里,那戏那夜晚那灯光,深深浅浅,印象浮现。

  与曹禺、人艺年轻一代艺术家一样,站在同一场景中迎接远方来风的,是作家、翻译家萧乾——他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大公报》上大力推荐曹禺的《日出》。这一次,与萧乾结伴而行的,是中央戏剧学院徐晓钟老师和导演系1979级的学生们——他们将联袂上演由萧乾1981年翻译完成的易卜生五幕三十八场诗剧《培尔·金特》。

  《培尔·金特》是易卜生1867年根据挪威民间传说创作的一部富有想象力的诗剧。主人公培尔·金特富于幻想,被认为是“挪威浮士德”。他放纵好色,见异思迁,长期离家在外冒险、游荡,晚年病弱潦倒,最后死在未婚妻索尔维格怀中。

  令萧乾为之震撼的是,他没有想到易卜生在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之外,还有另外一支天才的笔,挥洒出绚丽斑斓的画面:

  全剧确实如一只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背景忽而遍地石楠花的挪威山谷,忽而西非摩洛哥海滩,一下子又来到撒哈拉大沙漠,来到埃及,最后又回到惊涛骇浪、暗礁四伏的挪威峡湾。全剧迷离扑朔,时而是现实生活(山村婚礼),时而又飘进童话世界(山妖宫殿)。这些变化使全剧充满了动与静、光与暗的强烈对照,也为舞台设计家提供了发挥才能的广阔天地。(《译者前言》)

  对《培尔·金特》如此偏爱,在我看来,另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萧乾却从来没有明确说出来,即,他与西方现代派文学之间藕断丝连的历史情结。

  当萧乾1942年在伦敦观看演出、在剑桥收听广播时,也是他开始系统阅读意识流小说。随后,他进入剑桥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其论文课题即是意识流文学研究。两年后,盟军打响诺曼底登陆战,萧乾改任《大公报》特派记者,奔赴欧洲大陆前线,未能继续攻读学位。

  可是,他对意识流小说的研究、关注,焉能一抛了之?1947年归国后,他曾发表文章向国人介绍詹姆斯等意识流小说家。

  《培尔·金特》虽非严格意义的现代派范畴的剧作,但伟大的易卜生以天马行空的浪漫才情,以对人物心理的透彻挖掘,将神话、寓言、现实三者揉碎,再组合,早已超越了他的时代,超越了现实主义本身。萧乾1949年第一次在中国谈到《培尔·金特》:“在典型上,皮尔·金特是介于阿Q与哈姆雷特王子之间的。幸亏他从小时便有了独语的习惯,不然,易卜生这戏可难写了。正如哈姆雷特,全诗剧大半是心情的戏剧化。”(《培尔·金特——一部清算个人主义的诗剧》)“独语”,“心情的戏剧化”,这两点,与后起的现代派戏剧的某些重要特征,有着自然的通连。

  有一点他当然没有料到,1949年发表关于《培尔·金特》的长文之后,他即从香港回到北京,而中国面向西方的大门将很快被关上,他所喜爱的意识流作品,他所研究过的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潮,成为“禁区”不再被人提及,直到“文革”结束。

  辞别远方的风。一别即是三十年。

  翻译的时机,终于在1978年来到。这时,诗人邹狄帆为《世界文学》向萧乾约稿。刚从“文革”惊悚中走过来的萧乾,没有犹豫,他选择了翻译《培尔·金特》。他要圆自己这一个戏剧梦。

  值得解读的是,谨小慎微的萧乾在1978年前后仍心有余悸,他并不敢堂而皇之地谈论意识流,不敢谈论詹姆斯和乔伊斯,哪怕早在四十年代他就发表过介绍他们的文章。尽管如此,他却在新旧时期转换之际,找到一个颇为巧妙的突破口。头戴现实主义桂冠的易卜生,更容易被人接受而不至于在大门初开时遇到非议。人们却不知,同一个易卜生,还有另外动听的声音,还有可以融入现代派旋律的《培尔·金特》。

  萧乾的翻译1981年完成并在《世界文学》发表。《培尔·金特》吸引了徐晓钟和同仁,他们以艺术的敏感选择了它。

  在与徐晓钟和同学们座谈之后的当天晚上,回到家里的萧乾意犹未尽,他提笔给徐晓钟写去一封长信,非常具体地谈如何将《培尔·金特》搬上舞台的导演处理。此时,他似乎走出了前两年的拘谨与小心,不再简单地强调这出戏的现实针对性,而是从舞台效果出发,建议突破“写实主义的框框”。

  颇有意味的是,萧乾的信中建议,正好与徐晓钟追求的导演艺术理念“诗化的意象”相吻合。

  几年后,徐晓钟成功推出《桑树坪纪事》,在这一反映陕北知青农村生活的话剧中,我们看到了写实与写意两者之间相当完美的结合。与之相辉映的,是林兆华在人艺导演的《狗儿爷涅槃》。两位在1982年同时启程的导演,在当代话剧史上的重要地位也由此确定。

  十几年后,我带着已经成为戏剧家的过士行去拜访萧乾,请萧乾为他的第一本话剧集写序。

  大约就在此时,萧乾正忙着与夫人文洁若一起,翻译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长篇小说、西方意识流小说中的“天书”《尤利西斯》。他终于敞开心胸,开始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呼吸远方来风。《尤利西斯》中译本出版五年后,萧乾辞别人世,他完成了生前的最后一次引人注目的文学活动。旧时剑桥之梦,至此也画上了一个很美的句号。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晚潮 b0005 萧乾的西方 2013-11-03 钱江晚报2013-11-0300011 2 2013年11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