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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005版:全民阅读·晚潮

四号楼往事

  又进复旦校园。

  每一次回到母校,总要走到当年住过的学生宿舍四号楼。打量楼房四周,缓步走廊,伫立宿舍门前,三十年前的诸多场景一时间又奔至眼前。

  我们中文系七七级,于1978年2月初入校,被安排住四号楼,一住整整四年,直到1982年1月离开。在学校,每个班设有一个信箱,我们文学专业的信箱序号为“七七一一”,自此,这一序号成了班级代名词,同学们称呼至今。

  四号楼位于校园最东侧,为“凹”形(下面为东向,围墙外即国顺路)。

  离校已有三十年,老楼更老了。近些年,它已不再用作学生宿舍,相邻几幢老楼陆续被拆除。一次去看它,被围起来,变成工地;又一次去看,发现女生住过的南向一侧从上到下完全被拆除,只留下东向与北向两侧。或许,下次再去,整栋楼的影子也难寻了。

  四号楼,在或不在,并不重要。与之相关的种种往事,早在心中。首先在记忆中浮现的场景,就发生在我们男生居住的一楼走廊上——

  同学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1978年4月率先在这里亮相,随之由《文汇报》发表,顿时轰动社会。《伤痕》之后,反映“文革”带给民族伤痛的文学作品,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古华的《芙蓉镇》等,如井喷而出。《伤痕》之前,已有刘心武的《班主任》问世,在时代转换之际开文学揭示精神伤痕之先声,但是,卢新华的这一小说,因其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影响,篇名更通俗、明确,故很快被用来命名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波创作潮流——“伤痕文学”。

  七七级学生在“文革”结束不久后参加高考,顺利进入大学,的确是同代人之中的一个幸运群体。至今,我依然难忘在12月阴冷天气中走进考场的场景,当年的准考证、大学寄来的报到须知,也珍藏至今。

  紧迫或者无所谓,明确或者懵懂,无论怎样,一个极其壮观且带几丝悲凉的历史景观,出现在1977年冬天的中国——几十万考生,含1966至1977年前后十一届的高中毕业生(其中还有少量初中毕业生),结伴走进同一年的考场。

  七七级学生进校之后,复旦校园就仿佛是一个偌大舞台,国家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里以自己的方式上演着。时代替换的场景中,卢新华与《伤痕》应运而生。

  初开学时,我们班有40余人,随即,又扩招一批家在上海的同学,达到71人。“七七一一”年岁普遍不小,其中30岁左右者占较大比例,使得全班平均年龄大约在26岁。同学中,有好几位早在入校前就已经发表过诗歌、小说,甚至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正是这一原因,入学伊始,文学写作成了“七七一一”最热门的话题,当一名作家是不少人的梦想。当然,初入复旦,大家都不会料到,一炮打响,率先梦想成真的,会是这位外表大大咧咧、喜欢说笑、喜欢“打嘴仗”的卢新华。这一年,他24岁。

  三十年后,他在《<伤痕>发表前后》中回忆往事:

  这个故事的框架大致是写一个女青年,在母亲被四人帮打成“叛徒”后信以为真,选择与家庭决裂。在与家人断绝联系的9年里,她在革命、狂热和继之而来的消沉、挣扎、孤独、彷徨中煎熬。恋人由于她的家庭问题不能上大学,两人被迫中止交往。最后历史和她开了一个玩笑,粉碎“四人帮”之后,她才知道母亲蒙冤。在经历一番内心的忏悔和挣扎后,她赶回家中,不料刚获平反的母亲已经离开人世。

  ……

  后来,这篇习作经过我们小说组组长倪镳之手,贴到了班级墙报的头条。

  我当时把小说交出去后并没放在心上,两三天后的清早,忽然听见宿舍门口人声嘈杂,打开门探头一看,原来很多人正围着看我那17张稿纸的《伤痕》。以后一连好几天,墙报栏前总是挤满了人,唏嘘声响成一片。还有同学边看边抄,泪水不断洒落在笔记本上。直到《伤痕》在《文汇报》上发表,墙报栏前读者始终络绎不绝。众人对着墙报伤心流泪,成了复旦一景。(载《京华时报》,2008年11月26日)

  他的回忆大致不错。2月开学之后,写作课是率先开设的课程之一,同学们根据兴趣分成几个写作小组。我分在散文组,刊登卢新华《伤痕》的同一期墙报上,我也提交了一篇散文,写走进大学的激动,篇名为《奔腾吧,心中的长江》,这篇文章保留至今,留下自己入校后的习文痕迹。与其他同学相比,入校前我虽喜欢写作却毫无文学根底,当时,自己的习作混在那些优秀作品中间,读来令人汗颜不已。如同是在懵懂中参加高考一样,所谓写作课与作家梦,在我依然是在懵懂中。“七七一一”开始最初的文学竞赛时,我只是一个相对隔膜和不够资格的新生,充其量,机缘巧合成了一个亲历者。

  “七七一一”的墙报栏名曰“百花”,在楼梯旁边,从二楼走下来,迎面墙上就是它。我的房间在一楼北侧的最东头,卢新华房间在隔壁,紧邻楼梯,推开房门,即可看到墙报前的阅读者。他所说的一时轰动,当时的确是一楼走廊上的景观。

  秋季开学,卢新华一下子成了轰动全国的明星。我是班上的邮差,每天负责去“七七一一”信箱取邮件回来分发。这个学期,收信最多的,当然一直是卢新华。

  《伤痕》也成了复旦校园的热闹话题。某日,中文系在一个大教室里举行《伤痕》辩论会。

  喝彩也好,不满足也好,《伤痕》毕竟成为一九七八年中国文学的一大景观。敏感的卢新华堪称一位时代“弄潮儿”,《伤痕》所构思的知青王晓华与“叛徒”母亲之间的隔膜、疏远与无情的情节,正是对“公民歧视”历史背景下家庭悲欢离合、心灵伤痕累累的文学再现,而他选择的煽情的叙述风格,在千万人期盼命运转机时,催落多少家庭泪水。此后,更多、更优秀的“伤痕文学”作品出现,与之相比,《伤痕》在结构、叙述风格与语言等文学要素方面存有差距,但谁都很难有《伤痕》式的全国性轰动。就文学的社会影响功能和推动历史作用而言,《伤痕》的成功无法复制。

  怀揣入学通知书走进复旦,再携《伤痕》从四号楼走向全国,在时代的行进中,卢新华成了一个历史环节的演绎者。

  七七级学生进校之后,复旦校园就仿佛是一个偌大舞台,国家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里以自己的方式上演着。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晚潮 b0005 四号楼往事 2013-12-01 钱江晚报2013-12-0100010;钱江晚报2013-12-0100009 2 2013年12月01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