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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007版:全民阅读·一种关注

如果萧红只是30年代的一粒尘埃

  (1)

  关于萧红,我的了解可能比你多一些:早些年,读过她的小说若干,看过一部王小妮写的萧红传记《人鸟低飞》,为此千里迢迢地,去离哈尔滨郊外的呼兰县看了几眼萧红故居。萧红祖父的花园,和鲁迅故乡的百草园,多少年来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着对生命和土地的挚爱,而两位作家也从各自童年的园子走出去,尝了人间万般苦味和片刻欢娱,留下身前身后名。我仿佛能听到春天呼兰河上冰裂之声,故觉得许鞍华镜头下的东北冰雪大地拍得靠谱。作为一名《黄金时代》的电影观众,我可能有一些文学上的优越,以及去过她老家的那种亲近感。

  只是那天影厅竟只有6名观众,于是,我为许鞍华的寂寞而寂寞了。

  当下的80后和90后,似乎有许多条理由去了解一下80年前的中国。不是为了文学,不是为了电影,而是为了了解一个自己国家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中的国民,那个时代中的青春。

  许鞍华的这一部拍得诚惶诚恐,唯恐有一处弄成戏说而对不住那个时代的真实,所以你可以完全不鸟萧红是谁,不去深究这个女子短促的一生中码的字有多少价值,你其实依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电影院,去触碰一下中国上世纪那个沸反盈天的,既黄金又黑铁的30年代的神经。

  你可以将萧红作为一个普通的民国女子,或者是上世纪30年代的一粒尘埃。

  比如鲁迅小说《伤逝》中身处1920年代北平的子君,她以爱情为名的出走,私奔,同居等以悲剧告终,差不多10年后,呼兰小城女子张乃莹的两次私奔,也都以失败告终。

  关于“黄金时代”,有一种说法是1927—1937年间的中国,现代化萌动涉及学界和政界、上层和下层、城市和乡村,社会发生了不少新的变化,并被认为是十年的“黄金时代”。也有人说那是个文化繁荣的时代,那个时期,大师井喷,百家争鸣,睡狮中国从沉睡中渐醒,处于很有激情的青春期,所以许鞍华的镜头中,出现了哈尔滨寒冷的大街上两拨陌路相逢的青年热情拥抱。

  (2)

  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都不是真正的,而是具有反讽意义的“黄金时代”。当时,一个东北沦陷,民难深重的中国,有什么黄金可言?

  萧红说过:“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话也适用于30年代的中国。

  所谓“黄金”,那也只是局部社会与阶层中的一抹亮色。那是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远东最大的金融中心。老上海的新式百货大楼、洋咖啡馆、百乐门舞厅、跑马场等代表着新的消费时尚,摩登的上海,是张爱玲、胡兰成、刘呐鸥、戴望舒、施蛰存、杜衡、穆时英等海派作家的乐土,同时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上海的激进文化氛围也非常浓厚。就像《黄金时代》中鲁迅夫妇请客的咖啡馆,当时左中右的文化人各领风骚,各抱各的团。而新晋文学青年的“二萧”,在上海也因鲁迅的赏识,进入了当时上海的左翼文人圈子,也成就了他们短暂飞扬的时光。

  即便是这样想飞的短暂的民国之春,也惊破于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

  许广平赞叹的能把饥饿写得那么深入的萧红,这些“黄金”般的气息与她又何干呢?其时,身在北平的高级知识分子们尚且流连在林徽因金岳霖等人的“客厅”高谈阔论,身在上海的张爱玲正在享受“出名要趁早”和奇装异服的时髦,萧红身背着的却是背叛家庭带来的苦难,身体病痛折磨的苦难,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的感情的苦难,之后,“黄金时代”结束,山河破碎的国之苦难同时加诸其身。

  萧红的东北地主家庭不像林徽因的开明又高端的文化之家,即便是在五四运动风涌又退潮的30年代,她依然要为女性“走出去”的道路付出沉重代价。走出家庭的张乃莹,其实是一个坠入中国底层社会的女子。如果说陈清扬的痛苦被王小波点铁成金,化作“黄金时代”的荒诞与狂欢,而萧红的痛苦,则被她特有的才华炼成了一粒粗糙的金子。

  她身上的文弱与独立精神,使她既不会像三十年代的张爱玲和苏青那样留在孤岛时期的上海,在孤岛继续自己的文学生涯,同时她也不会具有丁玲的宽度,可以从《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的解放新潮女性,蜕变为在延安被西北风吹得脸蛋生疼却坚定不移的红色女性。萧红,只能是她自己。过自己的人生,写自己的字。在大时代里,她听从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不盲从任何人,任何势力。

  (3)

  你不一定要记住聂绀弩,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胡风这些名字,弄清楚他们写过什么,照样可以读懂那个时代。作为中国文人的萧红曾走过大江南北,抗战爆发之后,有多少中国的知识分子踏上了流亡迁徙路。即便是《围城》中方鸿渐李梅亭顾尔谦之流,也曾经历破碎山河中的流离,要辗转到内地的三闾大学安身立命。被冰心抨击的优雅的“太太家客厅”不能再继续,林梁金们代表的中国高级知识分子们,也是历尽艰辛去昆明和李庄。在炮声中,继续或学术,或文学,或战时柴米油盐医药都紧缺的日子。而去延安还是去西安,要选择的不仅是萧军和萧红,这是那个时代很多青年,很多知识分子必须作出的选择。

  所以,不要简单地责备母亲张乃莹的不称职和狠心。如果你不解,去问一问时代。

  不要简单地骂张乃莹贱,去问一问那个时代,有过多少新女性,都曾激烈地反抗家庭追求过自由的爱情。禁锢太久之后的解放,一开始总有矫枉过正之嫌。多少个娜拉出走了,能留下大名的,不过是丁玲萧红白朗庐隐那么几个。

  也不要简单地责备端木蕻良的不作为,作为乱世的一名文弱书生,他对妻子并非无情。萧红的命,很大部分是香港的沦陷夺去的。一座城沦陷了,多少生命灰飞烟灭,况且一个重病患者。同样流亡途中的林徽因也在李庄再染肺病,死去活来。那是1942年的冬天,现代人类黎明前的最黑夜,2月,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因见不到光明而在遥远的巴西自杀;1月,萧红死于战火中清冷的香港临时医院。那也是张爱玲逃难的香港,在《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因为香港的沦陷走到了一起,但那只是张爱玲式的传奇。

  就像萧红所言,“我的一生,不都是坐在一艘危船上吗?人类最大的一次战争,被我迎面就遇上了”。

  作为30年代的一粒尘埃,在北中国到南中国,她飞扬过,挣扎过,直到坠落。萧红,去除她身上的作家符号,就像她说的,“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她只是一粒典型的,一个时代雾霾中的中国尘埃。透过这粒尘埃,你可以触摸到一个中国,触摸到那时代千万个生命的律动。触摸到一个在破碎,喘息中仍然有梦,仍然抗争,想高飞却可能会掉下来的中国。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一种关注 b0007 如果萧红只是30年代的一粒尘埃 2014-10-12 钱江晚报2014-10-1200010 2 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