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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2版:人文读本·文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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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新村4幢3号
学生眼中的先生姜亮夫

做学问
是水塘打桩
带学生
如花农浇水

1950年代,姜亮夫(后排中)与古汉语班研究生在西湖边合影

  1981年的夏天,杭州大学中文系学生计伟强,经郭在贻教授推荐,学校同意,在撰写毕业论文的同时,承担姜亮夫先生以往积压论著的整理工作。接下去的三年半时间里,他一直替先生工作。

  2020年5月15日,64岁的计伟强带着我们,回到39年前他几乎每天出入的杭大新村4幢3号。

  “姜亮夫先生、夏承焘先生是当时杭州大学中文系最负盛名的两位教授,住同一幢楼里。”从西溪路56号杭大新村大门进入小区后,我们顺着计伟强的指点,找到了当年姜先生的家。

  外墙上的幢号是后来重新编制的“11”,隐约还能分辨出“4”的痕迹。这是一幢南北向的小洋楼,两个单元各四户。西边单元东边一楼那套,就是以前姜先生住的。一楼各家南面有个花园,花园外是条小路,亦可由此入户。

  当年,姜先生就是在这里,从事研究工作。也是在这里,一批批后生,聆听先生的教导。

  做学问是水塘里打桩

  为教学亲手选研究生师资

  “里面是三室一厅,南门进去后就是客厅,也是餐厅。当时师母住在客厅东边朝南的大房间。客厅西边朝南那个小点的房间,是姜先生的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家人住。过了客厅,东边朝北有一个很小的房间,是姜先生的卧室兼工作室。”

  花园已经破败,一道破旧的围墙和关着的旧铁皮门,把城市纷繁的变化和来访者挡在了外面。我们绕到小洋楼背后的单元门,试着敲了一下4幢3号的门。开门的是已从浙江大学哲学系退休的王守华教授和夫人。

  姜先生1995年故去,王守华教授1996年搬来。王教授说,“那时候朝北的厨房、卫生间的木窗框都叫白蚁给吃掉了,只好换了铝合金窗框。只有这个朝北小房间还是老的窗框。”

  我走进这间小书房,老的奶白色的八格木头小窗框朴素静谧。计伟强告诉我,以前东面靠墙是一张床,朝北的这个窗口,是一张写字台,一摞摞的书、笔记本、资料卡片、热水瓶、杯子什么的,都堆在上头。桌子前有一张藤椅,进门来的学生,常看到姜先生坐在这里看书。

  这个侧影也是姜先生的弟子——文化与旅游部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导任平最熟悉的,“先生高度近视眼,长期伏案而背已经佝偻”。任平看到的先生,“眼镜片就像酒瓶的底一般厚,看书时脸紧贴着书页,几乎是‘闻着’看的。”

  姜先生说过:“做学问就像在水塘里打桩,打得越深,旁边的东西就越来越吸附到一起,学问的根基就越来越深,否则就像浮萍一样没有一个归属。”他做学问,就是坚持“要综合一切相关学科,才能说明某一个学科”。

  这种“以小学立根基,以史学致宏大”的治学方式,一代代后辈都深有体会。

  姜先生的弟子、复旦大学教授傅杰,1983年考上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第一届古典文献专业硕士研究生,他回忆姜先生亲自定的研究生培养计划,“这个方案太庞大了。”

  姜先生当时手定的研究生培养方案:除了《周易》《尚书》《诗经》《左传》《论语》《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屈原赋》等必读专书,文字、声韵、训诂、目录、版本、校雠(chóu)等必修课,还设置了《史记》《资治通鉴》《史通》《文史通义》《文心雕龙》《国故论衡》等选修课及中国地理、中国工艺、中国艺术、中国农业、中国建筑、礼俗与民俗、中国古代社会、历代官职变迁、印度三宗论语佛教提纲等专题课。

  而姜先生呢?“亮夫师一意孤行,竭力尝试”,并且很快亲自组织好了师资——

  从杭大中文、历史系请来了蒋礼鸿、沈文倬、刘操南、徐规、郭在贻、雪克等先生;又从地理系请来陈桥驿先生讲中国历史地理,物理系王锦光讲中国科技史,数学系沈康身先生讲中国建筑;教版本学、佛学的老师,则是从北京请的;还有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的两位老师:一位是中国美术史专家王伯敏先生,另一位是精于诗文、长于书法的章祖安先生。

  调动学生主观能动性

  自发自愿成长

  说到这位章祖安先生,有一件小小的轶事。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章先生是杭大中文系的学生,古典文学功底极佳。

  傅杰在《前辈写真》中回忆过,1985年,姜先生邀请章祖安来讲课,许诺专车接送。章先生当时住在美院附近,过来没有直达的公交车。

  专车接送过一次之后,传闻有人议论:“章乃本校毕业生,回来上课还用派车?”于是车被取消。章先生随即电告古籍所管教务的老师,宣布中止授课。

  章祖安一撂挑子,姜先生急坏了。当时83岁的姜先生手写了一封短札——

  祖安兄:

  专题《周易》报告,无论如何请你讲完,为了孩子们,非为吾辈计也。特此即问近佳!

  亮夫顿首 十一月十六日

  为了孩子们,是姜先生作为老师,心里最牵挂的事情。敦煌学专家柴剑虹讲起,晚年的姜先生在病塌上和他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为年轻学子创造更多、更好的学习进修条件,去完成老一辈想做而未做成、做好的课题。

  姜先生在教学中,特别注重调动每个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到了博士阶段,姜先生不给学生列书单,博士生都自己列书单,拿给先生看,他会勾画出来哪些一定要读一读,哪些不值得读。

  姜先生做中文系主任的时候,曾经跟老师们讲过学术研究,譬如种花种稻,“最好不要使用一般的‘领导方式’,便是花匠老农,也只好浇浇水、上上粪,从旁看它长出。‘家’当然是要许多方面培养协助,但一定只能让他‘自发自愿’的自己成长。”

  任平读博士时,正式入姜先生门下。“姜先生几乎是‘寓教于乐’。”他大概每个月去姜先生家里一次。每次上课,姜先生都视为尽兴畅谈回忆过去的好机会——

  说起在清华研究院时的导师王国维、陈寅恪以及曾求教的章太炎等,从生活琐事的娓娓道来,自然点出了这些大学者的学术态度、思维方式和一代风范。

  “这种教导在当时是多么先进。”任平说。

  在学术世界里心无旁骛

  西湖一年去不了一次

  总之,学生问什么,姜先生都能说上来,丰富而自由。

  听学生后辈们讲起来,总觉得姜先生的一辈子像是有普通人的两辈子、三辈子那样长。

  计伟强说,姜先生一生高产,一是讲究研究方法,二是保持笔耕不辍。

  姜先生非常重视研究所需要的资料,以及资料的工具化编纂。他论证一个观点,往往旁征博引,资料非常丰富。关于这一点,姜先生曾经说过:“编工具书这类事,我们研究学问的人,非做不可。”

  这样的资料索引,是对后续研究者来说功德无量的工具书。那先生的时间又是哪里来的?

  相比几位学生,计伟强作为助手,跟姜先生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他印象中,平时,先生大部分时间全在看书、写字。他说,看看先生病殃殃的,真的难以理解怎么能做到笔耕不辍,意志这么坚定,毅力如此顽强。

  姜先生的外孙女姜祖韵讲起过,“外公在杭州的三四十年,真正意义上去逛西湖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多少次。最多是外婆年轻的时候要去西湖,他陪着去。到了晚年,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一次。”尽管杭大新村就在黄龙洞边、宝石山下,走路两公里,就是西湖边。

  姜祖韵说,外公真正的大量文章,其实是在他五六十岁以后发表的,就是到杭州教书的最后几十年。“他是高度关注在学术的世界里的,这个跟他整个生活的状态,他的关注力很有关系。”

  先生对人生也看得很透。姜祖韵说,“外公觉得,教育,是人生中一件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事情。”

  如果能在某种时空与姜先生对话,我真的想问先生:如何在时代的沉浮中,始终保持这样一种个人自由、创作自由?

  安顿自己,心无旁骛。这或许是我们能够还原的一个答案。 (下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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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07 钱江晚报2020-06-0700017;钱江晚报2020-06-0700016;20931574| 2 2020年06月0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