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赓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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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古籍所84级硕士研究生学术讨论(摄于1985) 左起:杨自强、卢敦基、张涌泉、刘跃进 |
(上接3版)
《敦煌变文字义通释》1959年刚出版时只有9万字,一经出版就引发轰动,推动了对唐代口语的研究。大学者周一良、吕叔湘,以及日本敦煌学者波多野太郎等人都纷纷好评。
随后,对于书中的词条,蒋礼鸿不断补订,他一点一点,慢慢补充进去,看到一个例子,就加一条。在他人生最后30多年里,这本书经过6次补订,增加到40多万字。
上课就像聊天
和蒋礼鸿一起教训诂学的郭在贻,1961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郭在贻是姜亮夫早年的学生、助手,后来也受蒋礼鸿影响。杭州大学在姜亮夫、蒋礼鸿、郭在贻的奠基和培养下,形成了敦煌研究的传统。
郭老师是山东人,他的山东口音很有特色。他称姜亮夫为“大姜先生”,称蒋礼鸿为“小姜先生”,因为山东方言,“姜”“蒋”听起来差别不大,为方便区分,前面加上大、小二字。
郭在贻是一位随和的中年教师,并不善于寒暄,只有谈到学问的时候才健谈。
他鼓励学生写文章,借此培养问题意识和创新意识,不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想法。
看完文章后郭在贻就跟学生约定时间去家里给他们讲。
当年那些文章,现在看来,张涌泉觉得“幼稚得很”。但郭老师就是有办法,从里面找出亮点,表扬,鼓励:嗯,这个点蛮好;哦,这个你能想到,厉害。
郭在贻的课,很受学生们欢迎。
他上课是以聊天的方式。除了学问,也谈人生甘苦、文坛掌故、诗友趣闻等等。他常对王云路说起,他当学生的时候,几乎天天晚上跑去姜亮夫家里,听姜老谈古今中外的学问和文人轶事。郭在贻教学生,也喜欢以这样的方式。
他有信必回,有求必应。
在省内外很多高校,很多人都自称是郭老师的学生,其实不少是私塾弟子,私下请教或者写信请教过。
正经学问与君子之学
1986年暑假结束,王云路从大连回杭州,到郭在贻家拜访,郭在贻马上拿起两个大笔记本:“我这个暑假没白过,段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又看了一遍,还有《南史》《北史》,看了十多本,只差一本就全看光了!”
王云路打开笔记本,全是分门别类的摘录,毛笔、钢笔都有,密密麻麻。
1988年8月8日,老杭州都记得那次12级台风。这个暑假,郭在贻给王云路回了一封信:“暑假中,我没有做什么正经学问,只是兴之所至,读了十几本杂书。最近则在读钱钟书的《谈艺录》……”
他在信里,写到西湖边很多树被连根拔起,交通阻断,但他的小花园安然无恙,葡萄架、石榴、桂花、蔷薇、绣球等都好好的,且经此一番风雨,愈发显得明丽、鲜美。
他引用《世说新语》简文帝的一句话:“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有濠濮间想也。”
他又告诉王云路,这几天,全杭州掀起了“救树运动”,大家自告奋勇参加义务劳动,好人好事时有耳闻。
最后,他用白居易给元稹的信里一句话结尾:“有念则书,言无伦次,勿以冗杂为病,且当一夕之话也。”括号里注明,这句话他自己记得不真切了,大意是这样。
很多这样的“一夕之话”,王云路都收藏着。
那什么是郭在贻说的“正经学问”?
曾任古籍所常务副所长的崔富章,也是姜亮夫的学生,后来主持所里工作。他回忆姜亮夫开会,强调大家要做“根柢之学”,做光明正大有价值的学问,做“君子之学”。
郭在贻的“正经学问”,与姜亮夫的“君子之学”一脉相承——对读书要求严格。
郭在贻在病床上,让王云路到他家取《普希金文集》和《唐宋名家词选》,读给他听。“书放这,等我好些,你再读给我听。”
王云路没有等到再为老师读书。
4天后,郭在贻去世。在他50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天。
郭老师的遗愿
郭在贻因病去世时,留给学生张涌泉和黄征一张遗嘱:
涌泉、黄征:
匆匆地告别了,万分惆怅。你们要努力完成我们的科研计划,争取把三本书出齐,以慰我在天之灵。有件事拜托你们:请把我未收入《训诂丛稿》的文章收集起来,编一个续集,过几年后争取出版(现在当然不可能),为的是赚点儿稿费,以补贴我的家属,我个人则无所求也。
这三本书,就是“敦煌学三书”——《敦煌变文汇校》《敦煌变文校议》和《敦煌吐鲁番字典》。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初,英国、法国和我国国家图书馆藏的敦煌文献出了微缩胶卷,姜亮夫说这很珍贵,一定要买一份。
于是,古籍所花了几万块买了回来,张涌泉从微缩胶卷中看到了原卷面貌。
那是一个夏天,很热,很闷。
张涌泉趴在机器上看微缩胶卷,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敦煌文献淡黄色的纸张,在镜头里一页页翻过。
虽然不能和姜亮夫像当年一样在国外看原件,但透过小小的胶卷可以看到这批文献,这已经是他的老师们没赶上的幸运了。
对着对着,张涌泉发现了问题。
比如,作为很多学者必备工具书的《敦煌变文集》里有篇变文,文中有个“乘”字,前后讲不通。蒋礼鸿指出,这里应该解释为“我”的意思。
当时还为了这个字开了研讨会,但古汉语中,“乘”没有“我”这个意思,为什么变文里有“我”的含义呢?
有的学者猜测,是不是方言关系,“乘”跟“朕”音近,“朕”就是皇帝称呼自己,可能唐代民间有这样的用法。当然,也有别的猜想。
张涌泉对着微缩胶卷对比原卷,找到了真相——
“那哪是什么乘字啊!那是草书的‘我’字,和草书‘乘’字字形接近,传抄的人便误认作了‘乘’,《敦煌变文集》也就跟着出错。”
这也让张涌泉对蒋礼鸿十分敬佩,功底真扎实啊,没有看到原卷,就能根据上下文推断出“我”的意思,了不起。
在比对的过程中,张涌泉发现这样的错误有很多。他向郭在贻报告后,郭在贻鼓励他写成文章。
当时,郭在贻已经因病住院。在病床上,他还不忘问张涌泉文章的进度。张涌泉每写完一条,就念给郭在贻听。
病情略好转,张涌泉就陪他到外面走走,在洪春桥边、植物园里,郭在贻抱病给张涌泉审读论文,最后这篇3万字的论文《敦煌变文校读释例》发表了。
文章发表后,郭在贻提出,带着张涌泉和师弟黄征,三人合撰“敦煌学三书”。
1988年夏,郭在贻给西北师范大学的文献学家赵逵夫写信,谈到《敦煌变文校议》即将于年底完工:“弟与张、黄两位青年朋友合作撰写的敦煌学三书,其中《敦煌变文校议》一稿将于年底蒇工……其中俗字和俗语词的考释方面,尤多独得之秘。”
没想到半年后,郭在贻因病去世。
郭在贻去世一年后,《敦煌变文校议》出版。《敦煌变文汇校》(后改名《敦煌变文校注》)一书,张涌泉、黄征花了6年,1997年出版。《敦煌吐鲁番字典》后来由黄征编成了《敦煌俗字典》。
敦煌残片的“破镜重圆”
张涌泉今年67岁,前不久接受了一档纪录片的采访。该纪录片第二集用15分钟的片段介绍了张涌泉多年来做的“敦煌文献缀合”工作。
缀合这件工作,张涌泉已经做了十多年,是他的敦煌研究“宇宙”的一部分。
1900年敦煌藏经洞被发现,很多唐代以及更早的文献横空出世,吸引了伯希和等西方探险家。今天,敦煌文献散落在中、英、法、俄等世界各地,由于人为或自然原因,往往一件文献碎成几片。
张涌泉的缀合工作,就是把这些残片进行匹配,使破碎后分散的残片“破镜重圆”,展现出文献的本来面目。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对古代语言文学展开研究。
在2006年前后,他在翻阅《俄藏敦煌文献》第17册时,发现了12件敦煌文献碎片,每一件碎片上字数很少,但是行款、字体都相似,张涌泉大胆猜测这些碎片本来属于同一张敦煌卷子。
张涌泉仔细辨认碎片上的文字,有“攘臂”“于阗”“阐明”等大字,大字下有注音的小字。
简单查阅后,张涌泉发现,这些注音的大字可以在同一份文献里找到,那就是唐武则天时代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和序文,其中“于阗”二字就出自武则天写的序文。随后,张涌泉又通过一些字的避讳方式、俗体字写法,判断出这份敦煌文献的抄写时间。
节目播出后,很多年轻人被他“圈粉”。
张涌泉自己不知道,记者把豆瓣网页截图给他,他挺开心,年轻人在深入了解敦煌,了解古籍整理。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姜亮夫就曾说,“这种缀合工作是我们正式做研究工作之前的第一件事。”在当下数字时代,随着时代进步,张涌泉几乎能看到所有敦煌文献,他比上面两代人有更好的条件。
他还有一个设想:现在他看到的敦煌文献都是黑白的,红色的笔迹看不清。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全世界敦煌文献的彩色高清照片,让文献能够讲述更多的内容,让敦煌学更进一步。
从张涌泉的院子里进入他家,右手边的柜子里,醒目处,摆放有两个青花盘子,风格朴拙。上面的字迹已经漫漶不清。
多年前,他与古籍出版社资深编辑吴战垒一起逛文物市场,“他很识货,说,这对盘子好。明代的。”
打动张涌泉的,却是盘子上的四个字:志在书中。
后来,他又请国学大师饶宗颐为他写下这四个字,挂在客厅的墙上。正对楼梯,每天清晨4点多,他从楼上下来,一抬头就看到这四个字,然后进入书房,开启一天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