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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8版:小时·人文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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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米吃

  2015年盛夏,我和老二去西安,参与秦陵兵马俑博物二号坑的一些整理工作。

  西北人是做面食的高手,能把面玩出各种花样,却也因此执迷于三餐都用各色面食作主食。于是,你在他们日常的食堂里、餐桌上、饭碗里几乎找不到一粒米饭。甚至他们口中所说的吃“饭”,其实吃的也是面。而他们提及吃米饭的时候,是有特称的——他们叫“吃米”。

  我的带队博士是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当我和老二跟他抱怨在西安吃不着饭时,他就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恁这娃说话不凭良心,恁俩哪天哪顿吃少咧?咋的就吃不着饭了嘛?”他问。直到我和老二比划了半天,我们互相之间才明白这不仅是个语言问题,更是个文化问题。

  他最后一拍大腿,说:“噢,恁俩说的是吃不着米呀!”

  我们到的第一天,他带着另外几个博士在宿舍亲自下厨给我们整了一锅油泼面:超市里现买的面粉干辣子,自个抻的面,自个熬的油泼辣子。

  面煮熟了盛出来一大碗高高冒尖,油泼辣子一浇头,再撒点葱花,搁两根小青菜,拌开。宽面条渍满了油香和辣香,入口吭哧吭哧筋道有嚼口,香透了半个脑壳。

  第二天下工地,中饭就在博物馆食堂吃。老二打了一大碗炸酱面,我打了一大碗番茄鸡蛋拌面。这两碗面又给我们干懵了:这面揉得太好吃了。

  ……

  于是,在西安的第一个礼拜,吃了二十一顿面,早中晚都是,还不带重样。老二在我们到达西安的第三天就迫不及待地宣判:“西安是面食爱好者的天堂!”

  这么过了一个礼拜,突然感觉不行。面食的酸逐渐在胃里泛上来,吃什么都顶着,没有胃口。我和老二说了,老二说:“我也是这个感觉。”

  于是那天中午下工之后,我们两个就没有去食堂吃,而是跑到一个报刊亭买了桶泡面,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报刊亭在博物馆的门口,人来人往的,我们馋急眼了,顾不得许多,身上考古队的工作服也没有脱,就那么在马路边旁若无人地蹲着吃。有家长带着孩子路过,忍不住多看了我们两眼。

  吃完了泡面还是不行,不解馋。我们带队老师“嘿嘿嘿”地笑:“两个江南娃想家了。”他揉揉肚子示意说:“人嘛,走远了就要想家。就算脑袋不想,胃也想。”

  老师说:“走。今天晚上不吃食堂也不吃面了,带大家一起去吃两个江南娃娃的家乡菜。”

  老师带着我们,在城里的住处旁边找到了一家江南菜全国连锁店,把醋鱼、虾仁、东坡肉都点了一遍。一桌菜满满当当,齐齐全全,每一道都带着西北人对于杭州菜的理解、想象和用力过猛。

  吃完饭,老师问老二:“娃子,还想家么?”一向情商极高的老二没忍住:“更想了。”老师最后苦笑着决定给我俩单独放一天假。“先把胃的问题解决掉!”“这个世界上,能有啥事比吃饭更重要嘛!”

  第二天不用下工地的我俩还是在六点钟就早早地起床,然后跟着手机导航到了最近的菜市场。我们逛了一圈,买了两根小青菜,还有两斤三层肉,因为老二自告奋勇说他能做红烧肉。在市场的最深处我们遇到了一家吊炉烤鸡店,让老板给我们斩了一只。唯一一家粮油店的老板娘给我们扛出了一袋20斤整装的大米。我和老二犹豫了一下,没买。

  但米饭实在还是想吃。

  回来的路上,老二灵机一动,说:“去哪个快餐店打两盒就好了!”可一路走回来一公里多,居然没有快餐盒饭店。老二又灵机一动:“去昨天的那家!”幸好那家江南菜连锁店也不远,店员也还对我俩有印象,马上表示了理解,只是说“单独买饭要贵一点,一盒5元”。往回走的时候我提着四盒一共20元钱的米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我们是不是还不如直接买那袋20斤大米?”

  无论如何,饭的问题解决了。

  一回住处,老二就动手开始做菜。小青菜过油炒透就好,红烧肉的做法稍复杂一点,老二切块了,然后放勺油、糖和酱油,拿锅焖透,出锅,也就好了。

  一盘小青菜,一锅红烧肉,还有一盘熟制切好的烤鸡,摆在茶几上。我和老二打开盒饭,迫不及待地就开始扒饭。

  红烧肉的油脂润入口中,脂香四溢,夹杂着酱香,鲜得简直连舌头也要咬了下来。这时候再扒拉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顿时就热闹起来,糖油混合在口腔中交响鸣奏,每一个舌苔都在争先恐后地诉说着幸福感。西北的面食再好,却还得是这碗米饭才能说服南方人的肠胃。

  我和老二啥话都没有了,闷着头只是往嘴里送饭。三个菜,四盒饭,五分钟就落入了我俩的肚子里。

  吃完了以后我和老二仰天躺在沙发上,打着饱嗝,任由眼泪从我们眼角往下淌。

  我说:“我们俩真的是太没出息了。我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能有吃米饭吃哭的。”

  老二满不在乎地痛快哭着,他说:“想哭就哭,今天就是被米饭吃哭了。”他补充说:“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

  我说:“嗯?”

  老二说:“我们当时就应该买那20斤大米的!”


钱江晚报 小时·人文读本 a0008 找米吃 2022-09-18 钱江晚报2022-09-1800013 2 2022年09月18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