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卖春联
□何羽
父亲喜欢画画,写毛笔字。从小就喜欢。年少时家贫,没有机会正式拜师,他就靠收集旧挂历、连环画、邮票、香烟盒之类,临摹上面的图像自学。
大学毕业后,他来到镇上的中学教书。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每年除夕前,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也为了这个兴趣特长,他都要到镇上菜场门口卖春联,我和弟弟跟着当帮手。
为了这几天的生意,父亲寒假后就开始“备货”了。
父亲向学校借来钥匙,打开几间空教室,用四张双人书桌拼成一张大桌子。写好春联之后,就铺在空地上,晾干黑迹,第二天折叠起来,按种类放好。就这样,天天写,一直写到农历十二月十九的深夜。
次日,大清早,天还灰黑,他起床了,摇醒了我和弟弟。母亲起得更早,煮好粥,蒸上馒头。当我们仨吃了早饭出门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开始微微发白、发亮。发白、发亮的,还有路边草地上晶莹的霜冻。
走到了镇上最大的菜市场门口,父亲迈进一户已敞开店门的人家,向房东递上一根烟,弯腰寒暄。这户人家屋檐下的那块空地,每年都租给父亲。
父亲从房东屋里搬出一张书桌,再从袋子里拿出带盖的大砚台、瓶装的墨汁、几支套着笔帽的毛笔,依次摆整齐。一周前裁切好的红纸就摞在身旁的板凳上。他拿起最上面的长条红纸,铺在书桌上,左手按着纸,右手悬腕、提笔,开始写。这主要是为了招徕顾客。有些人不喜欢从成品中挑选,非要亲见父亲现场写好才肯付钱。
父亲开始写字了,我站在书桌对面,小心地拉住红纸的另一头,尽量把红纸拉得平整些。但也不能太用力。父亲写下一个字,我轻轻地拉一下,他再写下一个字,我再拉一下,直到写好七个字。弟弟双手轻轻托起春联,平铺在空地上,捡来小石块,压住四角。这是天晴无风的日子里做的活。如果碰到下雨、刮风天气,父亲就用塑料布包住一叠叠春联,与我们一起挤在屋檐的雨棚下,搓手,跺脚,缩着背,看起来人都矮了几分。
赶集的人像潮水一样从各个方向涌到镇上。父亲的春联摊前,挤着不少人。
卖春联,父亲大多只写行楷。行楷字形秀美又灵活,认得的人多,喜欢的人也多。行楷写得快。草书可以写得更快,但没几个人认得,不写。
有次,一位70多岁、衣帽整洁的老人分开人群,挤到书桌前,冲父亲招招右手,神神秘秘地摊开左手捏着的一张小纸条。老人带着外镇口音,他自拟了一副春联,问父亲能不能用篆书来写。“篆”谐音“转”,寓意新年转运,讨个好口彩。老人说,他跑遍了周边几个集镇,都找不到会写的,后来打听到我父亲这里,赶来试试。如果写得好,他愿意付三倍的钱。
嘈杂的人群顿时静下来了,大家都盯着父亲。
父亲慢慢地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支细长的毛笔和正面粘有星星点点碎金箔的红纸,俯身书写。
提按,收捺,顿挫。老人的视线紧跟着父亲的笔锋游走,不住地点头。父亲写完,搁笔,挺起胸,揉了揉腰身。老人竖起大拇指,掏出钱包,数出几张大面额的纸币,双手奉上。父亲道了谢,却只收了最上面的一张,把余下的钱退了回去。
围观的人看完这场热闹,很满意,啧啧赞叹。
我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像乌云里透出一道阳光,虽然赶不走三九严寒,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今年,父亲八十了。他腰背挺直,牙齿齐整,眼睛有点花,用毛笔写小楷看不太清楚,写春联,写大字,都还行。20年前,他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最近几年,元旦过后,除夕之前,他经常一大早拎着笔袋出门。他是去参加文化站、书画社的公益活动,为周边居民们写春联。跟着他,帮他拉扯红纸的小孩,是我弟弟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