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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包月饼

  四十多年前的秋天,我陷入高考落榜的低谷。更使我彷徨的,是今后将何去何从。以几分之差与梦想中的大学校园失之交臂,心犹未甘。我想再搏一次,而且辞去代课的工作专心复习一年试试。

  家里分成了两派。

  反对的是母亲,而且以“执政党”的身份反对。她的理由简单,代课也是学习,何必放弃代课。母亲不识字,她不知道代课之余再准备高考有多艰难。支持我的是父亲,但他是“在野党”,而且在离家几十里的海边水库工作,不常回家。回家也只从每月33元工资中拿出28元交给生产队,家事不多过问。

  后来有了转机,便是我原先代课的学校不再需要我了。本来我就是临时代课,在方圆几十里内,走马灯似地换学校,只因为当时教师进修多,我几乎没轮空过。这次如果稍等一下,可能还有机会,但我母亲看到了代课的致命弱点,不再说代课也是复习,终于同意我去高复。

  这样的高复,不能用任何语言形容。与其说是复习,不如说是战斗,而且是背水一战。因为一旦走上这一步,实在没了退路——家里虽然没有让我立下军令状,但我心里写下的何止一条两条。父亲当然清楚这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有时带了点悲悯。

  我呢,似乎也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回家只埋头于房间过道的一张方桌上。这间房的南面带阁,北面紧抵后邻的墙体,它没有北墙。雨天的落水从一条马口铁水流通出,里面不但昏暗,还很潮湿。但它是我的斗室,不管外面如何热闹,都和我无关。

  什么时候开始,我隐约觉得父亲回家的次数增多了。后来还在饭桌上听到“石料”“水泥”之类的话。我还记得父亲几次问我要不要钱,我总是摇摇头。后来父亲给我一张纸币,我随手夹进一本字典,当即忘记。心无旁骛地努力攻关,这便是当时的我。

  记得是中秋前的一天,我正在灯下看书,父亲忽然拿了一个纸包给我。我很惊讶,因为这样的纸包里面是整斤的糕点,普通人家逢年过节才买了送人,父亲哪来的钱买这个?我疑惑地看着父亲,只见他微微笑着,轻声对我说:“半夜三更的,饿了吃吧。”

  见我的心在书上,父亲轻轻打开纸包。原来是月饼,色泽金黄,甜香扑鼻的月饼。当时的小月饼一包十个,我拿了两个给父亲,他摇摇头,走了出去。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把月饼放进一个紧靠北墙的长桌抽屉,想饿了再吃。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钱的来历。

  原来,父亲每次步行回家要经过大片庄稼地,长长的路途上,并不见有方便的地方,想说在哪里搭一个简易厕所——当时的肥料是宝,有专人收了去卖的。本以为年老的父亲说说罢了,想不到,这次他居然真的实行起来,并成功了。

  知道了父亲的钱的来历,我的心不禁更加沉重起来。长年为生活奔波的父亲已经够劳累,这次也许就是为了我的复习再一次的超重劳动!父亲啊,你对女儿无声的爱,我除了感恩,便只有更加努力,争取在布满荆棘的高考路上获胜了。

  父亲也了解我的内心,他用更加慈爱的眼光看着我,算是对我的鼓励。

  有时他对我笑笑,问:“最近觉得怎么样?”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有一阵鼻子酸,但我知道我不能哭,我一定要挺住。因为我的一切不仅关乎我自己,更关乎着父亲。于是,我笑笑,说:“还好。”

  高考的日子又来临,度过了几十个等待的不眠之夜,我终于等到了榜上有名的那一天。

  记得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问我们报考什么学校,父亲只是点着头,笑道:“考上了就好,什么学校都好。”

  听了这显然不合逻辑的回答,老师倒不以为怪。也许他们比我还要明白,这一年来,我的父亲怎样悬着一颗心,如今女儿如愿以偿,他有多欣慰!

  离家的前几天,我清理书本衣物。当我拉开北墙那个抽屉,忽然发现了一个瘪掉了的纸包。咦,这不是父亲买给我的那包月饼吗,怎么给忘了呢?赶忙拿出来,感觉轻轻的。打开,更加惊讶,里面的月饼一个没少,但只有一个个的空壳了。月饼馅哪里去了,谁会只吃馅子,而剩下壳的呢?

  我把抽屉里不多的几样东西全掏出来,忽然发现抽屉底板的缝隙里爬着几只蚂蚁。我明白了,这十只宝贵的月饼,是被蚂蚁吃空了。顿时,我难过极了,这里潮湿,这桌子的抽屉不能放甜香的食物,我原该知道的。那天是我昏了头,随手把月饼塞进去,然后给忘了的。

  我的父亲去世已经35年,可每当中秋来临,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高复那年,他买给我的那包被我遗忘,最后被蚂蚁吃了的月饼。父亲,如果你泉下有知,也该记着这段往事吧。


钱江晚报 潮新闻·人文读本 a0008 一包月饼 2024-09-22 钱江晚报2024-09-2200009 2 2024年09月2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