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不觉一年的岁末又近。逝者如斯,我那支思绪之笔,不由得投向了那尘封已久的记忆深处……
从我懂事起,就注意到外公家墙上悬挂着一幅横批,上书四个篆字,很醒目,可我不认识,后来外公告诉我,读作“老瓦盆斋”,是外公为自己起的室名,是浙江省文史馆首任馆长马一浮亲笔所书。“老瓦盆斋”坐落在杭州市官巷口枝头巷4号內,也是我外公外婆在杭州的住宅。
外公出生于绍兴东浦镇的一个小业主家庭。外公降生那年为晚清光绪19年(1894年),恰是中日甲午海战那一年。我童年时,外公就常常给我讲甲午战争、戊戌变法、秋瑾等故事。外公姓田名赢,字宿宇,“宿宇”的意思是指人生短暂,在宇宙间不过是短短的一宿而已。外公的室名为“老瓦盆斋”。古人有“莫笑田家老瓦盆”之句,种田人喝茶饮酒都用瓦盆,外公的这一室名,正体现了他平淡质朴的人生观。
听外婆说,外公父辈以造酒为生,拥有多家酒坊,统称“田酒坊”,东浦那一带老人都知道。但外公从小不愿经商,只爱读书练字,更喜绘画。13岁时即随当地名家许欣庵先生学习山水画,21岁结识了名扬中外的康有为先生,并以师向从。幼时我曾在外公家看到过几张发黄的旧照片,那是外公临元代画家王蒙的《青卞隐居图》,上有康有为的题字,还有几张是康有为写给外公的书信,这些原件已毁于抗战战火,那几张珍贵的照片也在文革中遗失。
外公青年时,清政府已废除科举创办新学,外公满怀一腔热血,希望从政报国。考取了杭州政法专门学校(后改名为浙江政法大学),创办人和校长余绍宋早年留学日本,又是书画界巨擘,外公当时就与他结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1946年,外公携一家数口移居杭州官巷口,后一直住在杭州,直到1972年病逝。
外公到杭州后,为了养家维生,先后做过律师、抄写员,也卖过自己的书画,但收入极其微薄。从抗战后期到解放前夕,外公的4个子女在贫病交加中相继离世,我母亲是仅存的一个。
1953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成立,当时吸收馆员的条件是三个字——文、穷、老。外公当即被吸收为正式馆员。每月工资是35元。工资是新馆员入馆时自报的,当时外公就报了这个数目,其他报60多元、80多元的不少。老先生们大多根据对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学术成就的自我评介,给自己开出了相对合理的工资待遇。这在今天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在当时却十分合乎情理。
文史馆的加入是外公晚年生活的一件大事。不但使他从经济上除去了后顾之忧,更为重要的是在政治上获得了新生。文史馆的老先生们个个饱经风霜、学识渊博,他们每周两次例会,往往先讨论当前形势、国内外大事,接着是吟诗作画、交流学术。从那时起,外公结识了不少当代名流。在我的记忆里,来外公家作客最多的是阮性山、余任天先生。阮先生中年患病致聋,故自号为“木石”,以画梅见长,外公与他聊天常用一块小黑板作“笔谈”。余先生是当代著名山水画家,而且是诗、书、画、印的全才,外公与他谈天的主要内容是绘画和诗文。我还记得,外公书房里挂有一副对联:“破得三魔名利色,别开心境画书诗”。
在我念小学之前,外公对我的启蒙教育就是写日记和背唐诗。日记每天两页,内容由外公用朱砂笔写在元书纸上,我描一遍。外公认为这样既练了书法,又认了字。唐诗,我每天早晨必须要背,可内容一概不知,外公也从不讲解。有一次,当我背杜甫《秋兴》中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时,不禁好奇地问:“为什么非得要肉露,鱼露不可以吗?”外公笑了,这才给予解释。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上学后,我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语文、英语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书法、美术更是十分突出,这无疑是得益于外公的学前教育。
1966年文革开始,外公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家里也来了红卫兵“破四旧”。外公在文革中一直保持平和的心态,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买了一套《毛泽东选集》来潜心阅读,说要加紧改造世界观。
1972年冬,外公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由感冒引发了支气管肺炎,终因病情恶化,与世长辞,终年78岁。外公去世后,母亲在外公的公费医疗卡的记录上发现,除最后那次住院治疗外,外公从未用政府发给他的公费医疗卡看过病、买过药。外婆回忆说:“一般小病,他都是自己花钱买药的。”
在外公离世十年后,外婆也走完了她77年的人生旅程,他们的骨灰被安葬在杭州玉皇山下的南山公墓。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灵魂应该并不寂寞,在墓地的右侧,是余任天先生之墓,墓地上方是张宗祥先生的安葬之处,距外公外婆墓最近的是黄宾虹先生的墓,在同一排左侧,只有一穴之隔。每年在清明节,我去为外公外婆扫墓的时候,总是同时去祭拜一下他们。我希冀他们在冥冥之中继续交流切磋,况且月白风清的南山或许正是他们最适宜的处所。